圆满么?我不知道。但此时穿着雪梅客的官服,在旁人眼中,我也已是惹人艳羡了。然而,我没有喜悦,从来没有,虽然我此时笑了——在加官之后,该是有笑的。

我正欲抽身返屋,忽然听到熟悉的振羽之声,抬头望去,只见鸟儿划过秋日里格外明净的长空,敛翼而下,轻轻落到我的肩上。这几年来,它已和我再熟悉不过。它送信果真是万无一失,即使我换了住址,它也总能找到。路遥知马力,我很信任它。

他侧过头,正要对我说什么,突然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润姐姐!”

“盈儿素来看重有才之人,所以要见她的人,必需通过两关。”

“冰润不敢妄想,自知只是寻常布衣,哪敢想做女皇。”

父亲却能永远用冷静的眼光看我。作为一个政客,感情用事是致命的错误。而他的淡薄感情,亦是成为南意侯第一幕僚的重要条件。他唯一不能淡然对待的,是母亲。

“怎么,一碗饭都不肯给?”我看着愣愣的兵士们,玩笑道。

这才有人回过神来,连忙盛了碗饭递给我。我像士兵们一样,在篝火前的草地上坐下,幕天席地。清琅坐在我身边。我吃了几口饭,放下碗道:“你们都看着我,不说话,我怎么吃得下去?方才我见你们有说有笑的,可是在谈论什么趣事?”

一个士兵回道:“大人,我们刚才是在轮流讲故事。”

“什么故事?”

“街头巷尾的传说、四方游历的见闻、野史逸事……都不限制,想到什么讲什么罢了。”

“那你们接着讲吧,我也听听。”我饶有兴趣的样子。

轮到一个小兵讲了,他脸上还有未脱的稚气,却丝毫不怯场,清清嗓子道:“我家在西州的一个小镇,爷爷以前是个说书人,走街串巷地说故事,还小有名气呢。我从小就听爷爷的故事长大,也知道不少的传奇,今天就讲一件关于女皇薰和女相韶音的逸事吧。”

火光闪动,大家的注意力都被他吸引了。关于女皇和女相的故事在民间广为流传,真真假假的也实在不少,我猜测着他会讲哪一个。

“众所周知,女皇出身有名的北州周家,父亲是一方高官,母亲也是权贵之女,因此,她才有机会被选入宫。但女相韶音的身世就很模糊了,只知道她本是宫中司衣坊里浣衣的侍女,后来遇到当时是仪妃的女皇薰,受到女皇赏识,做了女皇的侍女。后来又晋升为宫中女史,再后来,凭借过人才华,终于登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高位。但她入宫之前的情况,从没有人提到过。这不得不说有些蹊跷。”

他适当地停了一会儿,引人入胜。我也来了兴致,这问题果然新奇。

“大家也许都有自己的猜测,但我的说法肯定是无人能够想到的,”他微笑着,对于自己的故事很自信,“我要说的是,韶音其实是女皇薰的同父异母的妹妹。”

静了刹那,随后众人哗然沸腾。一人率先嚷起来:“这说法太没有根据了吧?”

小兵镇定地摇摇头,大家都安静下来,听他继续说下去:“说来也是机缘巧合。二十多年前,我爷爷曾遇到过一个孤身来到小镇的老妇,那老妇成了他的邻居。后来渐渐熟悉了,有时也聊些家常。老妇告诉他,她来自北州,曾是周府小姐的乳娘——很巧吧,周家唯一的小姐,就是后来的女皇薰。但那时,没有人知道。老妇曾经谈到过富贵人家里一些隐秘的事情,其中有一件事情,是府中一个身份低微的侍女有了周大人的孩子,那时,周府的当家主母,也就是女皇薰的母亲,是来自权贵之家的小姐,自然容不下这种事情,但终是看那侍女可怜,也没有为难她,给了她足够的银两,让她永远离开北州。那刚出生的女婴到底是周大人的骨肉,于是便收在府中,做了周小姐的侍女。本来,这样的事情在豪门之家并不少见,当时我爷爷也没有怎么注意。老妇过世之后,女皇薰做了皇后,扬名天下,爷爷才想起这件事情,但也没有细想。后来韶音拜相,爷爷突然回忆起来,记得那老妇说过,那个周府侍女姓韶。韶是个很罕见的姓氏,爷爷这才注意起来。后来见过了民间流传的女皇和女相的画像,也觉得两人相貌隐约相似,才作此推论。”

一时寂静,我回想流传下来的两人画像,相貌的确有几分相似,只是不知这故事有多少可信度。

“若这说法成立,那么韶音入宫遇见女皇、受到提拔,就不是巧合了。”一人想了想道。

“两姐妹掌握了一个时代的风云变幻,真不简单啊。”

众人纷纷议论开去了,都是佩服两姐妹的能耐。我却暗自想,同是一父所生,出身却相差这么大。一人生来就贵为小姐,另一人则贱为侍女。虽然后来两人都位高权重,但到底仍有君臣之隔。

这就是命运吧。

“该你讲故事了。”小兵坐下,推了推身边的人。那是一个中年人,显得比较稳重。他摇了摇头:“抱歉,我没什么好讲的,你们讲吧。”

小兵却不依:“别骗我了,我都听人说了,你以前跟着商队走过很多地方,连云国都去过,见多识广,怎么会没有可讲的?”

我也含笑道:“你去过云国?那便讲讲云国的见闻吧。”

他见我话了,也不好拒绝,却仍在犹豫:“有些事情,不知当不当讲。”

“在这里,大家都是讲故事而已,哪里有不能讲的事情?”我解他后顾之忧。

他这才点点头道:“其实那都是几年前的事情了,而且我也只在云国呆了半个月。不过,却遇到了一件难忘的事情。那时,我们一行人暂住在云国都城的近郊的一个小村子里,我们隐瞒了是扬国人的身份,村里人待我们倒也友好热情。当然,如果我们说出了身份,恐怕就不会如此了。扬国和云国是世代就有深仇大恨的……”

他叹了口气,继续道:“那时正是开春,谷物播种的时节。一日上午,一个府吏过来说,下午这里会来一些官府里的人,帮着他们播种,叫他们到时候不用惊讶。村里人虽然觉得有些奇怪,怎么会有官府的人来帮忙播种,但也没有问出别的什么,也就罢了。那日午后,果然来了数十人,都是轻装便服,但看得出气质高华,不是普通百姓。他们都很随和,躬身向农人请教犁田播种之法,耐心地学习。其中一个布衫褐巾的少年最引人注目,不论外貌还是气质,即使穿着普通衣物,在任何时候都不会被淹没了光华的人。他兴致勃勃地学习播种,几次亲自尝试,即使失败了也不介意地爽朗微笑。休息的时候,他和农人们闲聊,虽然他对农人们的生活并不熟悉,但总让人觉得可亲。他还亲自去井边打了水,当他把水端给其他和他一起来的人喝时,看得出来,那些人都很诧异,还有感动。傍晚,天色不早了,他们便离开了。第二天早上,村里人们出门耕作之时,现一夜之间,田边立起了一块高大的石碑。农人们不识字,只知道看样子这是官府立的碑。我走过去看了看,吓了一跳——那上面刻着云国皇家的铭文,还有一篇籍田铭文。”

“你是说……那些人是……”小兵不能相信,目瞪口呆。

“不错,那应该是云国庙堂上最高的一些人来到乡间行籍田礼。如果我猜得没错,那个少年应该就是当时才登基不久的云国天子,他登基的第一年,就重开古风,亲自下田耕作,以祭谷神。后来又有识字的人猜到了这些,并告诉了农人。农人们开始不相信,就到官府去问,官府默认了。农人们很激动,他们哪里能想到有生之年竟能一睹天颜,甚至还和皇帝一同播种耕作。这事情就很快传开了。在我们离开云国的时候,云国很多其他地方的农人也都听说了,感慨不已。”

故事讲完,大家却都一时静默了。云帝的确是明君,他在这些年内冲破重重阻碍、重振云国就是最好的证明。但此刻,云国人是我们的敌人,这样的说法不免有伤士气。

“不错,云国皇帝在这点上是做得很好的,但他是云国皇帝,做得再好,也只会为云国人考虑。而云国越强大,我们的敌人也就越大。这次他们出兵侵犯我国疆土,足以说明他们的狼子野心。我们想要有家,就先要有国。国弱必遭外辱,但我们扬国人并不比云国人差,想当年的凰兴盛世,云国人割地让城,只求我们手下留情。”我停顿了一下,看见人们眼中因曾经的辉煌亮起的光芒,“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将云国人赶出我们的疆土,让他们知道我们不是好欺负的。然后我们才会有安定的环境进行展,重建我们的盛世。”

人们点头称是,目光又多了坚定和自信。这时,一个士兵不知从哪里捧来一包东西,在我面前小心翼翼地打开包着的油纸,里面的东西黑乎乎的一团,我也不知道是什么。

他咧开嘴朴实地笑了,话语间有浓重的西州口音:“大人,这是小的出征前,媳妇给小的做的咸菜,是我们西州的特产呢。大人你尝尝吧。”

原来是他看我光吃白饭,好意拿出咸菜给我吃。我夹了一块,送进嘴里,他满怀期盼地看着我,那目光竟令我感动——这咸菜本不算什么,但在这异地之夜,却象征着他的妻子、他的家乡。

虽然我很不能适应这西州味道浓重的咸菜,还是微笑道:“不错,很好吃。”

笑容浮上他的眼睛,称赞他的咸菜,就像称赞了他的家人和故乡。这一时间,很多人都纷纷捧来了各自家乡的特产,我笑道:“这么多好吃的,我却怎么吃得完?”于是每一种都尝了一下,称赞连连。

这时,突然响起击木的声音,是命令士兵回营休息的讯号。他们不得不立刻收起东西离开了。篝火也灭了,方才热闹的场地上,一片寂静,唯有月光如水,毫无挂碍地照下来,让人觉得自己也在这月光里青碧通透如一管芦笛,风吹过就会出悠远的吟唱。

那夜,我没睡好,半夜还吐了起来。我一向吃得极清淡,的确不适合吃那些异地的食品,不仅味道受不了,连肠胃都出了抗议。清晨时,清琅叫人给我送来了一罐润泽清甜的雪梨羹,有利消化。昨夜,他是知道的。

离驻地不远,有一条小河。当地人唤作“淌花河”,说是因为每年七月十五,河上会漂来许多的鲜花。没人清楚这是怎么回事,因为逆水而上会到达一个峡谷,谷中山野里就是隐月族的住地了。

隐月族是一个神秘的部落种族,一直生活在云扬两国交界处的山林里,不与外界交往。据说族中人茹毛饮血,进入其中的陌生人,若不被他们认为是朋友,就是敌人,难逃被他们杀死的命运。不知这传言几分真假,不过当地确实没人敢接近那个峡谷。

扬国历史上关于隐月族的记载,除了“方外之民,不受王化”之类,也只有二十多年前,雍容帝时的一件往事。那时隐月族中一个男子和东州的一个女子在林中偶然相遇,私定了终身。但那女子出身书香门第,父母哪里会同意她嫁给一个不清不楚的外族人?那男子也算痴情,不忍爱人受委屈,硬是挺过了隐月族的“刀山火海”之刑,终于打动了族长。族长便让儿子和那男子一起去往扬国帝都,求见皇帝,希望能迎娶那女子。这事惊动了雍容帝,召他们入宫。后来终于得偿所愿,由皇上赐婚,嫁了那女子于他。

由于那女方娘家觉得这事情有辱家门,所以知道的人并不多,我是在宫中言官的记史上偶然看见的。现在,不知道那嫁到大山深处的女子,怎么样了呢?

傍晚,斜晖流淌在清澈的水上,浮金一般。岸边水草繁茂,飞着成群的蜻蜓。天边的云霞瞬息万变,有一刻,竟仿佛是一座终将陷落的孤城。

独自在岸边散步,心情却并不轻松。脑海里还是一片复杂的算式,挥之不去。我索性折了一枝苇杆,在沙地上演算起来。沙上很快就写满了算式,我正低着头思考下一步怎么算,忽然有一个阴影投落在我身前,挡住了光线。我抬起头,看见了那在晚风中轻轻飘起的一角青衣,便知道是清琅了。他走近,蹲下身来,细细看了一遍地上的算式,然后问我:“你会演算天象?”

博学如他,这样便看出来了。

“在宫中闲暇时,我偶尔去向司天宫里的钦天监学习一星半点,连常识都是一知半解的,只会按历代钦天监传下来的变星式计算推演一下罢了。”

“按式演算虽然听起来不难,但实际上并不容易。特别是一些多式联算,恐怕当世能够得解的人也寥寥无几,所以能预知天象的人很少。”没想到他也了解这么多,只见他指了指一个算式,“你的方法独特,比较简便。”

我微微摇头:“即使能简化一些,还是太多冗繁,稍一失误,便会失之毫厘、谬之千里。”

“那我帮你逆推演算一下吧。”说着,他自折了一根苇杆,行云流水般地在沙地上演算起来。

他竟不问这是为什么。但到底是要说的,我看着潺潺的斜阳下的流水,开口道:“隐月族一向中立,与世无争,我们和云国通常情况下都不会考虑到他们。但他们一直生活在林间,人数也不少,若能和我们结成联盟,再施奇计,出其不意,我们的胜算就大了许多。”

他点头:“对,但是历史上还从没有和隐月族结成联盟的先例,隐月族轻易绝不会相信别人,也不愿卷入这些纷争。以前也曾有两国使者前去谈判,结果都被杀了。后来就再没有人觉得有和隐月族结盟的可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