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希望他日云扬两国兵戎相见时,他能如愿以偿地披挂上阵、坐镇三军。但这只是幻想,理智告诉我,云国天子不会这样愚蠢。

宴上歌舞升平,但两国的波澜暗涌,就潜藏在这片纸醉金迷之下。

“第一关是要写诗,盈儿看过之后觉得好,方才可入第二关。”

“润儿是否以后想要入仕?”她淡淡问。

玉佩带着他的体温,我握在手里,感到从未有过的温暖。但父亲随后的那句话使我全身凉了下来,他说:“玉佩里藏着一粒毒药,服用后可没有痛苦地死去。今后,若你遇到绝境……”

“这是青雁郡的藤碟,做工精巧,匠心独运,最近,连帝都都开始流行呢。”她微笑着,眼底却无笑意,但这点细微的神色,也只有长期熟悉她的人才能察觉,“润儿,你的青雁郡之行很圆满。”

圆满么?我不知道。但此时穿着雪梅客的官服,在旁人眼中,我也已是惹人艳羡了。然而,我没有喜悦,从来没有,虽然我此时笑了——在加官之后,该是有笑的。

“姨娘若喜欢这种藤器,润儿叫人从青雁郡送来最好的。”我道。

她不置可否。

“润姐姐!”忽然传来一个欢快清澈的声音。在这压抑的地方,能用这样的声音唤我的,只有浮光。

他快步向我走来,我连忙站起来行礼。他有些不悦,孩子气的,但还是很快叫我平身。我站起来,才现他长大了。曾经在东韵侯府里粉雕玉琢的男童,已经是个和我一般高的清隽少年了。不久之后,就会比我更高了。

姨娘笑道:“王爷来得巧,正好有你喜欢吃的樱桃。”

侍女在姨娘身边加了座,他坐下来,抓了一把樱桃塞给我,看我吃了,才开始自己吃。姨娘看他吃得急,拍拍他的背道:“樱桃这么多,又没人和你抢。不用这么急,小心噎着了。”

他不以为然地摇头:“过了这阵子,以后从冰窖里取出的都不鲜了,我可不吃。”

“这孩子,真是被宠坏了。”虽是嗔怪,但语气里却带宠溺。

这样的场景,若换在旁人间上演,真似温馨的母子图。但我知道这图卷背后是什么,所以不会有丝毫温暖的感受。他是被宠坏了,可却是她宠坏的。她想要的,就是这样一个被宠得不辨菽麦、永远长不大的“孩子”。

她温和地殷殷询问:“太傅最近教到哪里了?”

他想了想,断断续续地背诵道:“从明王以登极,聊暇日以娱心,泾渭汨以徂迈,卉木郁而成林……睹八陵於北岑,营巷基峙,列宅万区,黎民布野,商旅充衢……后面的,实在记不得了。”

她微笑:“这些只会铺陈辞藻、空洞无聊的赋文不背也罢。”

“但太傅说这描写了盛世太平、民殷物阜的景象,正是现在扬国的景象,应该背下来。”他很认真地说。

我忍不住微笑——那老太傅竟这样挖空心思来阿谀奉承。虽然经过这两年多的休养生息,扬国安定了下来,但和曾经的凰兴盛世还不能相比,和虎视眈眈的云国也有不小差距。

但姨娘没有笑,她望着夕阳里的湖水,那斜晖脉脉似乎映在她的容颜上,却映不进她深深的眼眸。她的声音轻得如一声叹息:“太平日子,也不长了。”但很快她恢复笑容,一如往常地闲闲问了浮光一些可有可无的问题。

姨娘当然是能够看到的,她站在比别人更高的位置上,为了不被推下,就必须比其他人看得更远。但看得越远,忧虑就越深。

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没有人会自愿如此,但人生常是由不得自己的。

繁花正盛之时,伊远的信没有带来云国春暖花开的明丽,反而带来了狼烟灼烈的气息。

我很惊讶,不是惊讶战火的突然点燃,而是惊讶云国的主帅——竟是明亲王。惊讶的不只是我,伊远也惊讶,据他说,云国庙堂上的一些官员还曾上谏,试图阻止这个有勇无谋、行事冲动的亲王坐镇三军。云国天子的决定并未改变,但他还是为明亲王选择了一名熟知兵法的年轻军师。

即使军师有才有谋,但若和主帅意见不和,不但难以施行,还会动摇军心。我第一次怀疑云国天子是否真的像我所想的那样洞明。

我立刻给伊远回信,让他尽量多告诉我一些明亲王以及那位军师的情况,若能了解云国的军中情况就更好了。

刚刚放飞了鸟儿,温宁便匆匆进了屋来:“大人,宫里传来了云国举兵的消息!”

宫中来了消息,大家也都应该知道了。身为臣下,现在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揣测在上之人的意思——是应战,还是求和?

“去御花园看看吧。”我静静道。

温宁明白我的意思,点点头。

我到达御花园时,园里已经来了不少同僚了。并不是大家都一时兴起来赏春景,而是因为大家都知道,姨娘在这里赏景。谁都想尽快揣摸清楚她的意思。但姨娘只是躺在水榭里的湘竹榻上,懒懒隔着纱帘轻笑:“各位大人都和我兴致一样好呢。”

不乏讽刺意味。

“既然大家都来了,也就不要辜负了这良辰美景。各位大人坐下来喝一杯吧。”姨娘话音刚落,侍女们就搬上了案几,捧上了瓜果茶酒,看来是早就准备好了。

众人入座,都有些尴尬,没人想到在如此紧急的大事之前,姨娘还如此悠闲。这种悠闲,是因为胸有成竹,还是仅为了稳定人心?

我端起茶杯啜了一口,回味悠远,的确是好茶。

“朝堂上的事情,明日早朝再说吧,莫要因世俗之事坏了这景致。”姨娘挑了纱帘走出,在右边的座位上坐下,“各位大人请慢用。”

那一刻,相信在场的一些眼睛里,闪过了心照不宣的光芒。姨娘到底还是给了我们一点提示。

接下来的,就是自己的抉择了。心中的犹豫,比我预想的更盛。我竟渐渐如此软弱。有在乎的,有放不下的,也就无法毫不犹豫。

“在想什么呢?”

我抬头,只见不知什么时候,清琅坐到了我旁边的席座上。我淡淡微笑,反问:“你又想起了什么?”

他微微一笑,以《道德经》里的句子作答:“君子居则贵左,用兵则贵右。”

浓绿清凉的树荫下,他的眸子越显清亮。似最幽谷的涧水,因为清澈无尘,所以造成的错觉让人永远无法确知它到底有多深。

那一刻,在荡漾的树荫下、婆娑的光影里,我恍惚想起了父亲。我饮尽杯中茶,不再犹豫。

那一日的早朝,我一直记得清晰。清晨微凉的风涌入大殿内,似要将所有人淹没。地面光滑如镜,冷冷倒映着每个人的身影。

殿上并未出现主和主战的激烈争论情况,因为一开始,华肃就奏道:“外敌无礼侵犯,岂能忍气吞声?如若求和,必割疆界之地。然而两国历代划山为界,就是因为凌霄山的险峻,自是天然屏障,难以攻取。若割地,无疑就丧失了这个屏障,而云国不费吹灰之力就解决了凌霄山的难攻问题,剩下的土地易于攻取。扬国土地有限,而云国的狼子野心无穷。如果割地后云国再得寸进尺、背信弃义,后果不堪设想。况且,屈辱地割地求和,就是示弱,不但动摇民心军心,也会让周边小国觉得我国衰弱无望,于是它们都会放弃中立,倒向云国、孤立我国。”

华肃这番有理有据的言,使原本主和的官员也难以提出异议。况且,华肃一向是姨娘的近人,既然他主战,那么姨娘的意思就是如此了。

于是,接下来是一片附和迎战的声音。这也正是姨娘希望的。朝中意见若很不统一,对军心士气会有影响。然后,就是最重要也是最实在的环节——定主帅和军师。阮晨主动请缨,被授予军符,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接下来,是在文官中定下一名军师。但没人请缨,殿中一片冰冷的寂静。这场战争实在难以预料,胜算不大。已经安居于庙堂上的人,谁会愿意冒险亲去前线?

我在袖子里的手握紧了。因为那一刻我觉得冷。但我不会也不能改变自己的选择。我走出伍列上前,听到那镇定得令自己都相信了自己的声音:“臣请战。”

身后众人惊异的目光,我能感觉到。扬国尚无女官上战场的先例。

姨娘静静看着我,目光没有波动。华肃淡淡道:“慕大人,战场可不是儿戏。”

我知道他是想要激怒我。但他多虑了,因我早有破釜沉舟的决心。我冷静道:“我愿意立下天誓。”

短短几个字,却有着不同寻常的力量——一时间,殿内哗然,连华肃的目光里都有了惊讶。谁都没有想到我这样决绝。

天誓,并不是普通的誓言。扬国开国之时,外敌入侵,伊容与向太始帝请缨出战,为表决心,指天立誓——若一年内不能战胜,以性命谢天下。但他也提出了一个条件,若一年内大胜,则赐地封侯。后来,他成为扬国第一位南意侯。

姨娘的声音压下了所有的窃窃私语:“慕大人,你真的决定了?在目前情况下,想要在一年内战胜云军,可不是容易的事情。”

“请娘娘相信,臣既然以性命立誓,就决定绝非儿戏。”

“那你的条件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