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回思绪时,只见清琅径直走了过来,在我左边的空位坐下。我不用四顾,也知道此刻定然有许多女官都注视着我们窃窃私语。我和清琅的“传闻”,自从那次在尚书府合送贺礼时就开始了。谣言止于智者,可惜这宫中的智者寥寥无几。我懒得理会,给众人无聊的生活添些乐趣,也算不错。

“哦,那要怎样才能见到?”我来了兴致。

“那你想不想成为女皇薰那样的人呢?”她依然微笑着我,话语淡淡,却令我一惊。

母亲体弱,根本不能下车,于是她只能微弱地点点头,不舍地凝视着我和父亲下了车。在她眼中,我定然永远都是一个柔弱的孩子。她并不知道,我那时已经懂得太多。

我正欲抽身返屋,忽然听到熟悉的振羽之声,抬头望去,只见鸟儿划过秋日里格外明净的长空,敛翼而下,轻轻落到我的肩上。这几年来,它已和我再熟悉不过。它送信果真是万无一失,即使我换了住址,它也总能找到。路遥知马力,我很信任它。

读完信,我淡淡笑了。伊远已经成为了明亲王的心腹。云国的明亲王是天子唯一的亲人,喜好武艺,希望有朝一日能亲上沙场、万夫莫当。伊远对他的评价是有勇无谋,难成大器。

我只希望他日云扬两国兵戎相见时,他能如愿以偿地披挂上阵、坐镇三军。但这只是幻想,理智告诉我,云国天子不会这样愚蠢。

“慕大人。”一个恭敬的声音响起。

我将信纸拢入袖中,转过身,对白芸微笑:“查到了?真是辛苦你了。”我这话确是真心。她才痊愈,我便不得不交给她这个任务,心中也有愧疚。

“白芸的命是大人救的,做牛做马也是应该的。”她似乎不愿再说起以前的事情,压低声音禀报,“大人,我通过何大人的乳娘,套出了消息——前两日何府新招侍女的时候,招进了一个人。她自称来自乡村,希望在帝都找到一个能糊口的工作,愿意接受很低的待遇进入何府。然后,我又从林大人府上的侍女口中得知,三天前林府上有一个林大人的贴身侍女被遣走了,原因不明。”

我望着阶下渐积的落叶,笑得淡然。

三天前我去何府拜访,期间“不经意”地谈到家中缺少侍女,又对来应聘的人不太满意。何霏便笑问我她家的侍女怎么样,我自然连连称赞。于是她便顺水推舟地送了我三个侍女。她自有她的如意算盘——代价并不高,就让我欠了她一个人情。她并不知道,她不过是我计划中的一部分——她府上少了旧人,自然会立刻招入新人。

林澈此时对我恨之入骨,我多存在一日,她便不能一日安心。虽然她已经暗派了子夜给我下毒,但那是一个月后的事情了,而且并不一定能够成功。她等不及了,只想尽快除掉我。但我平常深居简出,想害我并不容易。即将举行的何府宴会,来人很多,我也会参加,无疑是个好机会。而何府新招侍女,更是绝好时机。她被嫉恨蒙蔽了眼睛,不会留意到螳螂捕蝉后的黄雀。

于嗟女兮,无与士耽。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恋爱,真是女子的灾难。而我,就是要逼她快些出手。早了早好,况且,我也承诺过他要将他母亲平安带回。

“大人,看来林澈很可能是要加害您,要不要在宴会上当面拆穿?”白芸问道。

我摇头:“当然不。意图加害,这罪名还不够重。”

“那大人您要……”她疑惑地看着我。

我微笑:“这两日我查阅了不少关于毒药的知识。比如,世上最让人难以察觉凶手的毒药,能让被害者在服毒数个时辰之后才毒。还有一种比较普通的毒药,饮下之后立刻会吐血昏迷,即使饮得较少,若半个时辰之内没有得到有效救治,必死无疑。”

她目光中的迷惑更深,不明白我为何对她说这些。

但她很快就会明白了。

终于,我和林澈同样期盼的这一日到来了。

何府上的宴会极尽奢华,大概是不想逊色于上次林澈的晚宴。我携了白芸赴宴,意料之中地得知了林澈称病不能前来的消息。宴会开始后,我独自坐在大厅一隅用餐。丝竹绕耳,玉酒频倾,没有人会注意到角落里的我。当然,除了那个人。

宴会正到气氛酣浓时,一个侍女向我走来,来到我身畔,半跪于地毯上,手捧玉壶,为我斟满案几上空了的茶杯。正巧在这时,白芸走了过来,站到我和侍女之间,正好阻挡了侍女的视线。她静静向我禀报:“大人您要借的书,何大人已经交给奴婢了。”

我点点头:“好的,你下去吧。”

白芸退下了。那侍女没有我的吩咐,不敢站起来,垂着头,低声道:“大人,奴婢可以下去了吗?”

看来,做这样的事情,毕竟是心虚的。但她还未当场抖,已算镇定。我悠闲地微笑:“等我喝了你倒的茶,你去帮我换个杯子吧。献窑的雪瓷杯配这种茶色,才恰到好处。”

她此刻心中定然无比希望我快些喝完,她好退场。我便遂了她的愿,微笑着一口饮尽杯中茶。她伸手来取空了的茶杯,我的胸中突然涌起钻心疼痛,一张口,吐出鲜红的血,正滴落在她雪白的手腕上。雪白,血红,真是绝艳的色彩,但我无法继续欣赏。只听白芸惊叫道:“大人吐血了!”我眼前一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一片鸿蒙般的模糊中,我回到了幼时窗下。那时,我病了,着烧,独自躺在床上,昏昏沉沉。那几日照顾我的乳娘正好回家乡探亲,母亲卧病,父亲公务繁忙,没有人知道我病了。我朦胧地睁开眼睛,眼前是那扇糊着碧纱的月洞窗。阳光如水,透纱而入,仿佛也染了绿意的清凉。窗外竹影投在窗上,风一过,便微微摇曳,似一幅静谧洒逸的水墨画。

那时,我想,也许我就这样安静地死了,没人知道,也好。

我疲倦地闭上了眼睛,心中竟如此恬静。因我从来对生活不抱希望,虽然仍有眷恋,但若一朝离去,也不觉得感伤。半梦半醒之中,忽然有一只温凉的手覆上我的额头,然后有人抱起了我,在我耳边轻轻道:“润儿,爹对不起你。但此刻你需坚强,我带你去看大夫。”

那恍如来自天边的声音,竟是父亲的。

我努力地睁开了眼睛,但映入我眼帘的,不是父亲。我愣了一下,神志才回到此间时空。寂静的房中,白芸见我醒了,扑倒在我床边,哭泣道:“大人,您终于醒了……您昏睡了三天三夜,御医大人都说病情很险……老天有眼,您终于回来了……我真后悔不该给您换了毒茶……”

老天有眼?若老天真的有眼,我这样心机深毒、不择手段的人,才应该不得好死。我笑了,牵动嘴角,却觉吃力。这一场戏实在险,真是九死一生。但若非如此苦肉计,如何逼真?

世上没有不付出代价的事情。置之死地,方能后生。

我摸摸她的头,安慰她:“我不是还好好的吗?若无十足把握,我也不会拿自己性命冒险。”

虽然也有赌的成分,但我毕竟做好了最充分的准备——我知道何霏邀请的人中有那位医术冠绝天下的女御医。在确定她到宴之后,我才真正决定演出这场戏。

“结果怎么样了?”我问。

白芸拭干了泪,道:“那侍女很快就招供:是林澈指使她在茶水里下毒的。林澈府上的人也指认她曾是林澈的贴身侍女。事情败露之后,林澈立刻认罪了,现在已被打入大牢,只等最后裁决。听人说,很可能会被正法。”

我点点头,这一切都在我意料之中。想必林澈到现在都还不明白,为何我会饮了茶之后立刻毒。她虽然被仇恨蒙蔽了眼睛,但还是考虑得到,应该使用那种能潜伏数个时辰的毒药。这数个时辰,足够那侍女做好一切掩饰工作,宴会上酒菜那么多,谁也不知道什么食物里有毒;宴会上人那么多,谁能查到是谁下毒?但她不会想到,在白芸向我禀报的片刻,她偷换了那杯茶水。新的茶水里亦有毒,却是那种令人立刻吐血昏迷的毒。

“子夜的母亲可好?”我问。

她点头:“她被关在林府里,捕快捉拿林澈去询问后,何府里人心惶惶。在我私下的威逼和利诱下,我从一个侍女手中得到了钥匙,将子夜的娘偷偷带了出来。”

看来一切都很顺利。白芸端来饭菜和茶水,我勉强进了一些,好歹多了点力气。事不宜迟,我道:“帮我更衣。”

“您才醒,身子还虚弱,不如先好好歇息吧。”

我只是轻声重复:“帮我更衣。”

她知道我的脾气,一旦决定便不会更改,只能扶我站起来。我顿时觉得一阵晕眩,但咬咬牙还是挺住了。更衣时,我注意到房间一角堆积着大盒小盒的东西,便问白芸。

“那些是诸位大人得知您中毒之后,送来的药品补品。皇上和东韵侯妃也都遣人送了珍贵的解毒灵芝来。”她顿了顿,又道,“清琅大人前两天都一直守在外厅,衣不解带,两个时辰前宫中有急事传来,他才不得不离开了。”

我点点头,不说话。

她轻声问:“大人,他这样对您,您……”

我笑得吃力:“他请你当说客?”

她连忙解释:“不,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我听说了一些传闻,又亲眼见了这事……”

我有些头疼,竟然连她都相信那些传言了。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原来是这样的。我随便找个话题转开:“文亲王有派人送来什么吗?”

“没有。但文亲王亲自来了,还跑到大人您的床边哭了很久。御医大人说您需要静养,他才不得不离开这房间,但也不愿走。后来东韵侯妃遣人来找他,他才离开了。”

他还是个孩子,也唯有孩子,才能有这样的至真至性。但他们若知道这场戏不可告人的内幕,恐怕只会对我觉得厌恶、退避三舍吧。我看着镜中自己苍白如纸的面容,展开一个同样苍白单薄的微笑。

“大人,您要去哪里呢?我叫来轿子,陪您一起去吧。”白芸道。

的确,以我目前状况,根本无法独自成行。我回答:“我去宫中晋见皇上,当然,还有东韵侯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