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东韵侯府的时光如流水,似乎总在不经意间就过去了。回忆起来,模糊或者清晰,都只是深深浅浅的影子。三年之后,十五岁的我长高了、长大了,但总有一些执念,是不曾改变的。

这一年,我听闻了西州被东州军占领的消息。那时我正陪着清瑶在编如意结,手中正在串的珠子清响着落了一地。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其实也是意料之中,但当它真正到来的时候,我不是不心惊的。这三年间我常向外打探消息,再加上和伊远的通信,明白西辞侯是四侯中实力最弱的一个,东韵侯必将先由此突破。这样一来,东州的实力大增,战争的进程,就将大大加快了。

我去文海阁借书的时候,在重重书架间遇到了姨娘。那时我手中已经拿着两本选好的书了,一本《十三政论》,一本《上兵策》。我来不及掩饰,姨娘敏锐的目光已经现了。

她的目光里有一闪而过的惊讶,但还是自然地微笑着道:“润儿,真想不到你喜欢看这些书。在这点上,你不像你娘,倒像我。”

我露出微微惊喜的神情:“原来姨娘也是看过这些书的。”

“润儿是否以后想要入仕?”她淡淡问。

我知道在她面前说谎不是明智的选择,便点点头:“我想成为韶音那样的女官。”

“那你想不想成为女皇薰那样的人呢?”她依然微笑着我,话语淡淡,却令我一惊。

“冰润不敢妄想,自知只是寻常布衣,哪敢想做女皇。”

“但如果你有这个机会呢?”

我想了想,摇头:“不,我不能胜任,没有这个能力。”

“为什么?”

“有多大的权力,就有多大的责任。无道庸君必致国衰甚至国灭,即使自身在有生之年侥幸逃脱,子孙后代也难以逃脱上天的惩罚。天道之责,实关重大,我当不起。”

她若有所思,半晌才道:“润儿,你比阿瑶懂事太多。”

我淡淡一笑,不说话。

“若想要为官,就要对天下大局有自己的看法。润儿,如今的扬国局势,你怎么看?”

她的目光深深,我看不透。但我知道其中定然有探究的意味。

我吸口气,缓缓道:“如今西州已并于东州,实力大增,南北二州为了各自的生存,必将联合。东州想要以最小代价取胜,就要瓦解他们的同盟,各个击破。”

“那润儿希望哪方取胜呢?”这是再直接不过的试探。

“我的希望是没有用的。自古便是成王败寇,获胜的就是强者,就是该胜的。失败的就是弱者,自然该被淘汰。我既然希望为官,便清楚追随强者的道理。”

她笑了,绝美的笑容里似有诸多意味。

其实,东州必将最后胜出,只是时间长短、代价多少的问题。父亲是早已料到的,因此才将我送到这里。我拿着书的手,一片冰凉。

父亲很少与我联系,这是保护我的需要。但我可以从与伊远的通信里零星了解一些父亲的消息。伊远也长大了,心中措词和语气越见沉稳。迫在眉睫、攸关存亡的现实,迫使他迅地长大了。

书心斋中,先生看我的目光多了一丝悲悯,连清瑶也渐渐懂得在我面前回避一切关于战争的问题。只有浮光依然无忧无虑地常来找我玩,可爱淘气如小猫,给我带来一丝暖意。

花开花谢,云卷云舒。时光就这样流过,而我只有空虚。

我也不时会去梅林。虽然梅花谢了,但是依然可以遇到清琅。他的话语很少,我亦没有多说话的兴致。他只吹笛,笛声中的交流,也就足够。两年前的一天,我曾不经意地说我想学吹笛,下一次我遇到他的时候,他递给我一管青碧的竹笛,送给我,教我吹笛。

笛声清幽,真的可以安抚人心。但我心中执念过重,不是笛声可以平息。

从外界得知的情况很少,但也让我知道,千里之外,东军和南北合军正在生激烈的战争。时局动荡。清瑶有些担忧地看着我说:“阿润,你瘦了,也少笑了。”

我一笑置之,也不争辩。

我以为我可以镇定如常地等来那一天,但我还是高估了自己。十五岁的一个冬夜,当我自恶梦中惊醒的时候,我再也不能镇定,惊惶地披衣起身,在滴水成冰的冬夜里,独自匆匆向姨娘的书房跑去。凛冽的寒风刮过面庞,也不觉得疼。一路跑着,梦中的画面还在我脑海中闪烁,挥之不去——我梦到父亲在一片梅林里微笑着引刀自刎,血染白梅。

来到姨娘书房前,果然,房中还亮着灯,姨娘还没睡。我曾听下人说,姨娘总是要很晚才睡的。

我正准备上前敲门,忽然听到里面传来人声。是东韵侯的声音。

“他是你妹夫,你也下得了手?”

我心中一惊,凝神细听。只听姨娘带着冷笑的声音:“我妹妹已去了,那个男人和我没有一点关系。当初我就极力阻拦妹妹和他在一起,因为我早就预料到今天的局面。当然,他也是知道的,知道自己不能给妹妹幸福,却还要毁她一生,这何其自私!况且,既然我妹妹这么喜欢他,那让他早点去地下和妹妹在一起也好。”

“但你竟以慕冰润为要挟,逼迫他自尽,这也太……”

“兵不厌诈。他作为一个政客,早该考虑到这些。若他对我存有不切实际的幻想,那无疑是一个连对手的底细都毫不清楚的傻瓜,这样的人,难道不该失败?我妹妹只是托我照顾好冰润,我绝不会亏待了妹妹的女儿。但那个人的生死就不关我的事情了,冰润也不会知道他是怎么死的。”

东韵侯低低的叹息:“你太聪明,太无情,我只怕……”

“怕我聪明反被聪明误?但我若是像你这么傻,我们都早就死了。乱世里就是这样,弱者无法生存,也不值得怜悯。”

房中再无对话声。空寂的庭院里,夜色深凉如铁,唯有落雪的声音。那轻微的簌簌之声,格外清晰,格外惊心。我脑中一片空白,不知在门外站了多久,终于转身离去。

那一夜回到含云院后,我再也不能交睫,恍恍惚惚。脑海中止不住地浮现起幼时的记忆。出现最多的画面,是我偷偷趴在父亲书房的窗下,看父亲在房内批阅公文。淡金的阳光投入窗内,照着他家常的烟青色的外衣,露出一角洁白的云纹里衣。一绺长自束的冠中脱出,不经意地静静垂下。他在那光影的边缘,只给我一个优美的轮廓,让我觉得恍惚,很害怕他会突然消失。我最敬爱的父亲,虽然他公务繁忙、连话都很少对我说。

东方既白,晨光透窗,新的一天来临,于我却是无边无际的黑暗。紫萱像往常一样来唤我起床上课,我毫无知觉地坐了起来,任她给我换衣。她触到我额头时惊呼一声:“小姐,你烧得好厉害。快躺下,我去叫大夫。”

我躺在床上,望着锦绣的床帐,昏昏沉沉。

我病了十多天,一直烧热不退,不能下床。期间的记忆已经模糊,只记得不少人都来看过我。清瑶常来陪我,浮光还为我做了祈愿病好的小纸灯,连先生都托清瑶给我送来一本我找了很久都没找到的书。当然,姨娘也来看过我,为我送来稀有的药材,嘘寒问暖。但我没有说一句话,只是无力地笑着。

当我的病终于好起来的时候,传来南州被东军攻占的消息,而父亲在那前一夜自刎。

不用人告诉我父亲死在哪里,我也知道是那一片梅林。南州有一片和这东韵侯府中相似的白梅林,父亲是和母亲在那里初遇的。母亲最爱的花,就是白梅。

听到父亲的死讯,我很冷静,出奇的冷静。我只是对紫萱说:“我想再去看看府中的梅林。”

她担忧地看着我,摇摇头:“小姐,三天前梅花就全谢了。”

美好的事物,都不能长久。而三日之前,正是父亲的忌日。我点点头,不再说什么。

时光能冲淡一切悲伤,大约很多人都这样以为。我便也顺应人们这样的想法,表面上一天天恢复过来,开朗起来。但实际上,有一些伤口,是永远无法愈合的。

春暖花开的时候,东韵府中来了贵客,设宴款待。嘉宾是永林华家的华肃前辈。他之所以被尊为上宾,是因为华家在扬国历史上的特殊地位。

三百多年前,扬国开国之时,太始帝将曾与他共同在沙场上浴血奋战的四位结义兄弟分封为东西南北四侯,并给他们封土,使其互相牵制。为防四侯子孙在后世夺权,太始帝曾让四侯向天地起誓,子孙后代辅佐君王,不得称帝。此誓言被载入青史,天下皆知。除了分封四侯,太始帝还封了他的军师华钧为丞相,并定下祖规,今后只要华家还有子孙流传,扬国的丞相就只能出自华家。于是,华家的地位自是非同寻常。三百年来,华氏一族出了无数英才将相。只有凰兴年间,女皇薰破格任用的韶音打破了这一规矩,但也仍然保留了华家人左相的地位。若姨娘想获得天下,得到华家的支持无疑会如虎添翼。

宴席隆重奢华,但琼液美食、轻歌曼舞都无法让我打起兴致。我独自坐在回廊上,看着廊下清澈流水里一尾尾灵动的金鱼。忽然向我走来一个和我年龄相仿的陌生少女,眉目温婉,在我身边坐下:“你也喜欢金鱼吗?”

我向水中洒了一把鱼食,立刻引来一群金鱼争食。世上之人何尝不是如此,为了蜗角虚名、蝇头微利,便可不顾一切,争得头破血流、丑态毕出。

水面上映出我淡淡微笑的面容。我说:“是的,我很喜欢金鱼。”

“真好。我从小就喜欢养金鱼。我叫华宛如,你呢?”

我愣了一下:“你是华家的……”

她微笑:“我爹名叫华肃,今天被邀请到这里,我也来做客。以后大概也要在这府上住一段时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