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南州的时候,我十二岁。

南州是扬国四封州中气候最温暖的一州,但那个冬天严寒无比,南州竟也下起了大雪。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看见下雪。纷纷扬扬的雪花如一场银色烟火,将大地染成苍茫的白。无边无际的雪野空茫一片,似我未知的前路。

我在南州边界的驿站和父母告别。那时候母亲已经病重了,即使大人们瞒着我,我也猜得出,母亲已经时日无多。但母亲坚持着要来送我,因为她知道,这是她最后一次看我的机会了。我也知道,但我仍然无忧无虑地微笑着,像同龄的孩子们那样,让旁人以为我是什么也不知道的。

母亲孱弱的身子裹在厚厚的白狐裘里,坐在马车上,父亲扶着她。她清瘦的手微颤着递给我一块小小的晶莹玛瑙:“润儿,你到了东韵侯府后,就将它交给姨娘,她会好好待你的,你也要,像待娘一样待她……”

说完,她便咳嗽起来,父亲轻轻拍她的背,待她舒缓了一些后,温言道:“你先休息一会儿,我下车送润儿走。”

母亲体弱,根本不能下车,于是她只能微弱地点点头,不舍地凝视着我和父亲下了车。在她眼中,我定然永远都是一个柔弱的孩子。她并不知道,我那时已经懂得太多。

父亲却能永远用冷静的眼光看我。作为一个政客,感情用事是致命的错误。而他的淡薄感情,亦是成为南意侯第一幕僚的重要条件。他唯一不能淡然对待的,是母亲。

马车外寒风猎猎,雪下得很大。我们才在雪地里停留了一会儿,雪花就落满了披风。父亲递给我一块玉佩:“你收好。”

玉佩带着他的体温,我握在手里,感到从未有过的温暖。但父亲随后的那句话使我全身凉了下来,他说:“玉佩里藏着一粒毒药,服用后可没有痛苦地死去。今后,若你遇到绝境……”

我微笑了:“我明白。”

有时候,毫无痛苦地死去,比起永远痛苦地活着,无疑是一种解脱。我看不到自己将来的命运。但也许,这就是我的结局。

父亲忽然也咳嗽起来。他竭力压抑着咳嗽声,不让旁人听到。其实他也病了,但在这个四侯间战乱不断的关头,他不能病,况且,还有母亲。除了我和大夫,恐怕再没有人知道他病了。

他终于缓了过来,眉宇间有疲惫的痕迹。他忽然叹息:“润儿,若你是男子,定能胜过我。可惜,你终究是女子。对你而言,太过聪明,反而不宜。”

“润儿明白藏锋敛拙的道理,亦明白有的事情不值得。”我淡淡地说着,心中明白这说得容易,做到却难。

“那就好。”他不再言语,我们心照不宣。

忽然,远处传来急促的马蹄声,渐渐近了。只见官道上一匹黑马疾驰而来,矫健如闪电。这样的好马,不是寻常人家能够拥有的。我已猜到是谁。

果然,马停在我们前面之后,跳下马来的正是伊远,南意侯的独子。

“侍卫们没有陪同世子一道前来?”父亲问。

“当然来了,不然我怎么出得了门。不过他们的马太慢了,恐怕等会儿才到得了。”伊远满不在乎地说,只是走到我面前,拂开我帽上的雪,将自己围着的狸毛围巾绕到我脖子上:“你要多穿点,别冷着了。”

他大我两岁,我们从小一块长大。他总以哥哥自居,细心照料我。母亲一直多病,父亲公务繁忙,唯一可以和我说说话的就是他了。他很聪明,看书过目不忘,习武亦是很有天赋,心却太浅了,并不适合作世子。但自己的出身,谁能做得了主?

父亲双眉微蹙:“世子,若无侍卫在身边,您这样贸然出来,很危险。”

“我也不想这样,可是我才听说润妹妹要离开了,若不快马加鞭赶来,怎么来得及?”

父亲叹了口气道:“是微臣不对,没有提前告知世子。”

“不,慕先生,是我错了,下次我不会了。”伊远就是这样的性子,虽然很少主动承认错误,但只要别人来揽错误,他便立刻独自承担。

这时,他随侍的侍卫们终于赶来了。伊远自一个侍卫手中接过一个笼子,递给我:“送给你。”

我接过,只见笼中有一只五彩斑斓的鸟儿,很是艳丽。它被喂得胖乎乎,懒洋洋地梳理着羽毛。

“这是西域商人送来的珍稀鸟儿,很漂亮吧?以后你见不到我,也不至于太寂寞,看到它就像看到我。”他很满意地说。

我看着胖乎乎的鸟儿,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

“你终于笑了。”他看着我,目光深深。

我一惊,立刻恢复平静:“我一直都在笑啊。”

他不回答,看了看父亲,将我拉到一边,低声对我说:“其实这只鸟不只是用来观赏的,主要是用来传信的,据说比普通的信鸽好用得多,万无一失。它认得主人,我们俩就是它的主人,以后不管我们在什么地方,都可以用它来传信。你记着给我写信啊。”

我虽然不太相信这胖鸟能够送信,还是点点头:“好。”

“世子,润儿该启程了。”父亲的声音传来。

我上了马车,伊远在车窗外向我挥手:“再见。”

其实我知道,很可能我们再也不能相见,但我依然微笑着回答:“再见。”

父亲只是静静望着我,什么也没有说。马车启动,渐渐驶远。雪野上的风很冷,我却并不觉得。我明白,我离开了南州,亦离开了曾经的安适生活。我必需长大了。

由南州来到东州,由6路转了水路,再转6路。冰雪封山,霜滑露冷,一行人马走了十余天。关于这历程,我的记忆已是模糊,只记得车窗外白皑皑的雪野,空旷无声。

偶尔会遇到战乱中的流民,衣衫褴缕,面黄肌瘦,在冰天雪地里凭最后一口气艰难跋涉。我不忍多看,吩咐下人给他们些干粮,便催促匆匆离开。我亦是对前路茫然无知的人,如何能救别人?在如今的境况下,若人不能自救,活下去不过多受苦。

自从一年前薰女皇驾崩之后,皇子不知所踪,一国无主,四侯各自为政,战乱不断。我的父亲,是四王之中南意侯的幕僚。宫变之后,南意侯无心理政,醉生梦死,大权落于父亲手中,亦是千斤重担。而我此去之地,是东韵侯府。东韵侯妃,是我母亲的姐姐,我的姨娘。

战火纷飞的背景下,这是如此微妙的关系。

我握着莹润如水的玉佩,心中茫然。而笼中的鸟儿,以一双漫不经心的眼睛,凝视着我。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是谁说过:宁为盛世犬,莫为乱世人?

颠簸的马车内,我忽然只愿能做一只鸟,飞离这无望的尘世。但若心中有放不下的牵挂,即使有翅膀,也是飞不高的。

雪开始融化的时候,我来到了东州。

一到东州地界,就有东韵候府的人前来迎接。马车到了韵城的府邸前,便换了轿子,抬进府中。轿窗上的帘子是垂下的,我也无心挑开帘子看府中景观。心中总有些惴惴。其实,我并不是第一次来这里。我七岁的时候,曾同母亲来过,但因我病了,只在此停留了一日,便又匆匆赶回南州。对于此处,我仍然是陌生的。唯一的清晰记忆,是表姐的一双美丽而温和的眼睛,她说:“我们同龄,不用姐姐妹妹地叫。我叫你阿润好不好?你叫我阿瑶就行了。”

我的表姐颜清瑶,是个单纯可爱的女孩子。但她有一个不简单的母亲。离开之前,父亲告诉过我,我的姨娘才是东州真正的掌权者。在她面前,我必需谨慎小心。

正想着,轿子落下了。我下了轿,跟随着仆人走过长长的回廊。在这古雅肃穆的府邸,仆从侍女都是沉默而训练有素的。那些高华的雕栏飞檐,昭示着主人的显贵。

东韵侯,扬国地位仅此于国君的侯王,亦是四侯中最有实力的一个。但这些还不够,天下人都知道,东韵侯,不,应该是姨娘,想要的是皇位。

府中很安静,静得压抑,只听见空洞的足音。不知走了多久,终于拾阶而上,来到一间宽敞华丽的大厅。迎上来抱住我的女子,有着和我母亲相似的美丽面容。但她们依然有明显的不同,母亲的美是清丽淡泊的,而她的美是光华夺目的。我明白,她就是我的姨娘了。

她抱着我,我能感受到她的体温和呼吸,她柔声问我:“润儿,这一路冰天雪地的,有没有冻着?”

“没有,我只是有点累了。”我的童音清澈。

她终于松开了我,命人给我准备房间和点心。这时候,一个女孩子走过来拉起我的手,双眸明亮如星辰,她问:“你可还记得我吗?”

我微笑点头:“当然记得,你是阿瑶。”

她便笑了,和记忆里同样纯美的笑意。有这样的笑容的孩子,定然是从小生活安适无忧。我由衷地羡慕她,因为我注定缺失这样的童年。

只听姨娘道:“润儿,你母亲的病有没有好些?上次我托人送去的灵芝有没有效果?”

这话语间的忧心,并不是可以装出来的。也许她可以很无情,但对于母亲,她是真心牵挂的。也是因此,父亲才送我到这里,只求一个暂时安定的环境。然而寄人篱下,始终不是好过的。

我乖巧地回答:“姨娘的灵芝很好,大夫都说这是难得的好药。但娘的病很重了,恐怕……”说到此处,我心中一恸,落下泪来。这泪,到底是真的。那毕竟是怀胎十月生下我的女子,虽然她一直缠绵病榻,不能照料亲近我。

姨娘闻言,目光茫然悲痛。这时,一旁的男子走过来,轻轻拥她入怀,劝慰道:“你妹妹一生也是幸福了。”

这锦衣华冠的男子,佩着侯王才能拥有的龙纹玉饰,爱怜而温和地看着怀中的女子。他便是东韵侯了,却毫无作为一方霸主的霸气。姨娘不动声色地轻轻推开他,恢复了镇静:“润儿,往后你就在这里住下,就当这里是自己家吧。你要什么,有什么要求,尽管对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