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令张少庭感到失望的是,在那次令他感到拘谨乏味的家庭聚会上,并没有见到那个姑娘的身影,所设想的种种美好——诸如并肩坐在一起,听听带有异国色彩的神妙故事,轻声交谈片刻,如果赶上她心情好,没准会向自己倾诉一下近来的种种想法和感受。她清亮的眼睛以及洁白的面庞是他眼中的好风景,他不会错过欣赏。所有一切结束之后,即使她不提出,也要护送她回家,她曾说过喜欢主动外向的人。一路同行的时间里,自己也准备了好多话题呢——都幻灭了。现实是自己掉在一群勉强做出平和幸福姿态的人当中,仿佛不能够时时处处赞美夸奖就是犯错。在你好我好天堂好的气氛中,他的确一度产生了幸福的幻觉,但是冷不丁的听到让自己掏钱的声音时,他由暖融融的春日,回到了深秋的空气中来。哦,原来这点幻觉是要花钱来买的。他看了看身边的杜娟,她倒是平静地掏出一张纸币放进了伸在她鼻子底下抽奖箱似的纸盒子里。于是照着她的样儿做了。他始终挨着杜娟坐,只有她让他感到亲切。

在听取了被牧养人的不安和疑惧之后,约翰带领两人坐在晶亮的咖啡色大理石餐桌旁,一起闭目就此事郑重其事做了三分钟的祷告。激动之余,这个可怜的女人把自己的一些经历和盘托出,他劝告说,你不要怀恨你的母亲,要爱,只有家庭内部的和美,才是幸福生活的良好基础。记住,要爱他们,这样才能心中常有喜乐。然后又不断地从手中的册子里搜索出正面反面的关于珍爱家人的例子,用以强有力地牵引这个暂时迷途的灵魂,使其步入正道。

一簇人折回山脚下土谷场,青眉把高僧拉到了自己的车内,嚷嚷着由她送回住处。早晨见面的时候,她就已经当着众人的面与高僧建立了良好的关系,就凭着她强大饱满的佛缘,这个结果也是早就预见的。果不其然,云游过国内各处香火极盛、名望极高的古刹道场以及尼泊尔、泰国等国宗教胜地的高僧,对她一见如故,转手把张姐才刚赠给他的白玉佛珠串连同锦盒交到了青眉手里,青眉想都没想理所当然的收下,有缘才会如此,这是一种默契,也是一份荣耀。当然,没准自己的造化比那高僧还要高几分呢,只不过这一世做了凡人,这可谁也说不好,如果真是如此,就算他是借花献佛吧。当时张姐倒没说什么,很久以后提起此事,不由得挖苦自己多年的师傅也看走了眼,并非长得团头团脑就是款婆,也并非身宽体胖就是乐善好施之人,想着以小换大,抛玉串引金山,倒成了肉包子打狗,不赚反赔,错打了算盘。

因为陈石再三要求送自己回家,她才坐上他的车,车子开了没几分钟,她觉出方向成问题,要求停车。陈石借着酒劲,脸上挂着醉酒人常有的迟钝的笑容,也许他故意装作听不懂,嘴里拿话搪塞着,说自己认识一个录音师应该去找他聊聊,她抱怨说头晕,想回姐姐家。“随便坐坐就走。”陈石说。

“多多!钱多多!”豁朗透亮的客厅里,青眉的声音飘来荡去,新家已经完全布置好了,空气中依然有苯的味道残留,不仔细的鼻子倒也不那么容易觉察出来。陈石在卫生间涮拖把,弄得水龙头哗啦啦响。青眉手中攥着一嘟噜葡萄,一颗颗扔向嘴里,快在新擦过的地板上挪着步子,追逐小狗玩。“钱多多”显然还没有适应新名字,以为是与已无干的叫声,只顾一个劲疯跑疯撞,穿过沙与茶几之间的空隙,尾巴打在报刊架上,从大开的阳台门冲出去蹦到小院里,对着栏杆外的灌木丛出一串狂吠。“不要叫了,多多。”吠声更响了。“听话,钱多多。”原来那边草丛中窜出来一条边牧。“钱多多!”这一声像下冰雹,但是那小家伙只管冲着远去的同类的身影出忽高忽低的警戒,脑袋愤然插进了铁栏杆的空当里。“看来你还是得叫它原来的名字‘黑豆’,它还没记住你给起的这个新名字。”掂着拖把的陈石出现在阳台门口,调解着。晚了,一只穿着拖鞋的胖脚踢在“钱多多”的屁股上,背后受敌的小兽身体直挺挺地来了个18o度的大掉个,冲着袭击自己的敌人——那只拖鞋呲牙咧嘴,呜里哇啦地怪叫着。当灰鹰似的扫帚在头上飞舞的时候,它知难而退,呜咽着灰溜溜缩进了一把白色塑料椅子下面。

谈到价格,青眉说出了比心理价位更低的一个数目,受了打击的两个老夫妻再次对望了一下,商量好了似的同时摆出受了羞辱般的神色,以无言做为回复。青眉似乎有些迟钝,没有觉察到他们情绪的变化,也许她认为那是故意装样子,做买卖嘛。还是不间断地追问“成吗?……您觉得呢?”,她要促使他们开口,以便摸清他们的底线,她的确有些为这套寓所着迷。在她不懈努力下,他们终于不耐烦地开口了,不过不是对着她,而是对着一旁半天没插话的小刘,小刘理智地不再浪费口舌,他吃准了胖胖的女客户根本不了解行市,要么就是精明过头了,老两口冲着他道:开玩笑?我们不是告诉过你好几次了吗,小伙子,诚心买是一回事,有实力买是另一回事,我们不能总跟人闲聊天。说完一前一后顶着受过夸奖的灿然银,沿着镶满鹅卵石的小径向房门走去。

他对杜宇出的问话到了嘴边的时候成了目光闪烁的小仓鼠,总是不能理直气壮起来,得到的回答是:人跟人哪能都一样?他就转身到洗手间去交替着把脚伸在水池里可劲地冲洗一番再回来。

直到把车开到周迪家楼下,他还在琢磨着需要“小心”什么,那感觉不过是听到小孩子的一句威胁话,比如稚气未脱的“打死你”什么的,尤其是事情毫无悬念地摆平之后的现在,这种感觉得到了加强,近乎可笑的威胁。走到一屋子女人当中的时候,他已经轻松自如地想要飘起来了,当青眉看着他的笑容说找关系的事肯定处理的不错的时候,他点点头,由着青眉向包括保姆在内的几个女人做广告,让她们社会上有什么问题只管找他,他路子广,熟人多,手到擒来,没有解决不了的。陈石环视着冲大家笑笑,问李三怎么不在,周迪说下县到矿上盯着去了。看到周迪的母亲也在,便笑哈哈地凑上前去搭话。

咖啡的香味掩盖了卧室残余的霉湿气。青眉吩咐陈石去小螺屋里歇会,开了几小时车,又打扫了屋子,怪累的。自己和杜老师在卧室里聊聊。她要对自己的家声负点责。“别听他的,净瞎说。我爸顾西很钟情的,你想想,照顾一个精神病人二十年,不是人人都能做到,但是再深的感情也经不住其中一方反复地打闹辱骂,谁都有受不住的时候,对不对?每个正常男人都是有情感有尊严的,我爸顾西尤其如此,他也需要女性的温柔,可惜他偏偏得不到。他不是个简单的人,曾在法国游学,法语很棒,年轻的时候风度翩翩,追他的女人很多,他就喜欢我妈付美文,我妈年轻的时候,那叫一个漂亮,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嘛,所以我爸只喜欢我妈。大学里的同事都说他们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至于那些事,那个时候胡乱扣帽子,黑白颠倒,说不清谁是谁非,就是真有那种事,也是别的女人对他不死心,因为我爸顾西的确很有风度的。反正我觉得他很帅,那句话怎么说,女儿是父亲前世的情人,挺有道理的。”身旁斜靠着床栏的杜娟嘴角浮现出笑容。

青眉听得不过瘾,这些不是她的兴趣点,她也不愿意看他那张渐渐变得怨天咒地的脸,她想知道的是:老暴,你单从他身上赚了多少?暴强嘿嘿一乐,牙根直痒的表情还没来得及让位,挤在一起阴阳怪气无法形容是甜是酸:一千五百多个吧。青眉不说话了,那张脸在她眼里变成了一张傩面具,她忽然有些沮丧,垂下了脑袋。

两个小时后,张麟致把陈石和另一个哥们关在客房外面,在门内喊着让他们爱上哪上哪,最好另找个地方蹲一夜去。然后假模似道地坐在另一张床的床沿上,漆黑的眼睛忽而抬起忽而垂下,跟青眉谈论起《如歌的行板》来。

找对了位置,青眉开始瞧不上那些对于“攀上塔尖”久不死心的同类了。经营绿岸餐厅的何兰和电脑经销商柳静是她常常嘲讽的对象。她们也的确太不象样,从开学到结业也没主动跟自己搭过话,自己一度向她们递上橄榄枝,人家也是带搭不理,剃头挑子一头热,这让青眉很窝火。在分别指给陈石看了以后青眉说,这两个女人,一个是靠一盘子一盘子卖菜挣钱,一个是上一个月进了一大堆电脑还没卖几台,第二个月价钱就跌个惨绿的主儿。她们目的性太强,而且统统一根筋,为那个五张多的歇顶老吕两人吃一壶醋,死缠烂打真要命,吓得人家不敢露头了。是,你们脸蛋身材都不赖,可再怎么着也是奔四的人了,靠这你拼得过外头二十啷当岁的小姐吗?你能一掐一股水吗?也不动动脑子想想。若论内涵论才华,加起来也不是杜娟的个儿。所以说,人贵有自知之明。别成天做梦老想着抱粗腿攀高枝了。陈石很不以为然,心情极佳地劝慰青眉要像他一样开开心心一切随缘。这一点他自己近来就深有体会,他去听课,就是抱着一切随缘的态度,总觉得和学校无缘的自己——从前学生时代多半是在学校外面胡混——却在课堂上认识了一个长久以来想像中的女孩子,从头到脚从里到外都符合自己烂熟于心的那些条件,这就是缘分带给他的,好像一种黑暗中的甜蜜,给他助力,做什么事都能轻松快乐。那个女孩终于说出了自己的电话号码,陈石好似获得了一把打开某个向往领地的密钥。他一向的急性子让他压下去了,隐秘的快乐使他理智和聪明,他不想像往常一样玩些露水情,天下最难得是有钱有闲,他现在全占了,这一次他要像雕琢可以天长地久的艺术品一样慢慢来,细水长流才不会太快干涸。这些日子青眉和老高他们吃喝玩乐很开心,自己在这方面也不能输太远,他决定请新认识的朋友吃吃饭,再选几个景点开车带她转一转。一步一步来。

杜宇知道他就会这样回答,故意说:“看样子你要去打球,怎么不去呢。”没等回答,又说:“这天可不凉快,从外面回来怪累的。”

青眉一把推开主卧室的门,她要迅把握战机,把对手堵到死角,看她怎么蹦达。付美文从床上躺的地方坐起来,表情十分诧异,再一看跟在后面的孙子,明白了:不是让你睡觉了嘛,开门干什么!?小螺眼睛仰望着陈石,小声嘟哝:太吵了睡不着。“付美文你凭什么把我关在外面!”面对来势汹汹的女儿,付美文不甘示弱,穿上鞋站了起来,虽已将近六十岁,论身量还是比女儿高大许多,居高临下地反问:不是都告诉你为什么了吗?让你回自己家去。青眉嗓门提得高高地手上下指指戳戳地喊:这就是我家,这房子都是我买的。你把你老头子顾西撵跑了,现在又想撵我?怪不得他宁可找别人也不跟你一起混,你就是一个疯子!十足的疯子。没等她的话音落地,付美文已经迅捷地抬手照着她的脸打过来,青眉则更迅捷的把身子向后一撤,躲了过去。陈石急忙上前去,从身后抓住付美文两只不甘心的胳膊。青眉双目圆睁,暴喝:叫你打了一辈子了。说罢两脚离地,把自己躲过的一招卯足了劲还了过去。付美文正在努力摆脱陈石的束缚,没留神挨了这一下子,楞住了。反……反了天了,她哆嗦的嘴言不成声了。转而回头又开始咒骂陈石太阴毒,拉偏手使她吃了亏。陈石更不撒手了。小螺转身向门口溜去,贴在门框后面。

陈石则配合肢体语言,紧跟话茬儿增砖添瓦讲起前年送大成去外地给当地一个银行头头卜吉凶的情景。如何走到半路要往回折,钱也不挣了。自己跟大成开玩笑说,耍我啊窜出去三百里您才言语不行您得赔我油钱。大成一乐没理我。您猜怎么着?大成二百里地之外就感应出来了。到了那,闭着眼就影像到那行长脑袋上方是一个大黑洞。陈石双手手指拼出一个圆来,笑着瞅着大成,是吧大成?庄大成微笑点头,这点赞许让陈石更是讲得绘声绘色:黑洞里面有一个惨白的人头骨,就是骷髅头;当时大成一说我立马联想到滴滴畏上的大图标。这家伙最终吃了“黑枣”。陈石的话把两个女听众逗乐了,青眉熟知这个段子,不过是陪着乐呵,张姐则笑的花枝乱颤。陈石心说:花粉都摇掉了,得离她远点。嘴里却依然刹不住车:总之人不能太贪,数额太巨了,给多少钱大师也救不了哇。可是大成我就不明白了,人家有些巨贪比他可牛x多了,同样事败了人家怎么就死不了呢?庄大成面西北背光站着,面目更其模糊了,分腿而立,a字造型像个处在迷雾中的塔:这就是在劫难逃,他本人的命数已尽,神仙都帮不了。

一番话说的青眉心里活泛起来,仍不放心:“这么多年除了年节也没怎么在一起呆过,对他们我还真不了解,你家那一拨儿,尤其是你爸那老头,好处吗?”

“比起你家那两位,绝对是天壤之别,反正从小我没挨过打,你可是深知你那煞星爹妈的厉害。”

“行,主说要夫唱妇随,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