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人应答。赵胖只好自己推开门,走了进去,一进门就见刘四正死气沉沉的斜靠在炕头上抽旱烟。屋子里战场一样乱糟糟的一片,炕上的被褥摊得到处都是,看上去已经很久没叠过了。一股半年不通气憋出来的霉臭味,见有缝隙就使劲往外钻。赵胖被这气味“呼”的扑了个正着,忙摒了口气。他凑到刘四边上,努力低下头轻唤了一声:“叔,我娘给叫念个信。”

至于与赵胖的交往么,长大后的只一件:赵胖的二姨嫁给了一个城里人,往往写了信来,赵胖总拿去叫娟子给念了。

赵胖乖乖的啃着馒头去了院子南头牵羊。那两只脏兮兮蔫乎乎的白山羊挤在墙根里,背上的毛打了绺儿,嘴里嚼着难得从地上寻到的草根。那温柔而傻气的长条瞳仁死死盯着赵胖手里的馒头,它们一定以为这个赵胖正在吃的乃是世上最鲜嫩可口的草了。一只羊抬起似笑非笑的嘴巴又滑稽的翕动了两下,吐掉了一块在枯草根上粘着的土块儿。赵胖停了吃,吸了吸鼻涕,伸手拾起来拴羊的绳子,说:“走,带你们去吃大席了。”说着就拉了两只愣了吧唧的大山羊慢慢走出门去。

赵胖的娘快生赵胖的时候,赵绳忽然间失了踪。有人说他很可能是去山外寻找当年曾经度过他的一个老和尚去了。那和尚曾经夸讲赵绳极有佛缘的,还给过赵绳好几本用麻绳扎捆的佛经,让他阅读、学习,甚至还期望他能将其研透之后可传授与邻人。没想到,后来赵绳居然看书看到走火入魔的程度,非要出家去作和尚不可。

那声音重重的落了地,说话的人又重重的咳了一声,赵胖这才隐约听出来是媒婆张桂嫂。这人有些刀子嘴,说话又快。往常村里人若不是托她给说媒,是很少打着交道的。赵胖背对娟子家大门口朝着远去的张桂嫂咧开嘴笑了,但也没个声音,他这背着灯光的脸盘子黑漆漆的,渐渐走进如墨的黑巷里的张桂嫂一定也没见着。

赵胖一转身进了门,立刻忘了先迈的哪只脚。他朝正在收拾碗的娟子娘打了个招呼。从他12岁那个夏天的傍晚开始,赵胖就极少再招呼这个偷男人的女人。赵胖见着娟子时,腼腆的搓手道:“娟子回来啦,听我娘说了。我来找你给念个信,城里二姨写来的。”

娟子侧着身子坐在屋子最里的炕沿儿上,半倚着墙。她依旧扎着一个马尾巴,刘海儿垂在眼前遮住了右边的眼。她伸手去敛起了额前那一绺散头并揶到耳后,那头松散柔碎的又滑了下来,重新遮住了眼。赵胖又匆匆看了娟子一眼,他现娟子的脸比出嫁时胖了许多。她穿着件翠绿印花的夹袄,胸前的扣子崩的紧紧的,眼见着就要崩脱开了。她穿得够厚实,比别人早一步进了秋天,想是怀了孩子的人都怕感冒吧。这翠绿颜色本是越显人脸色黑暗干巴的,可穿在娟子的身上却怎么看怎么让人觉得舒服。赵胖没敢多想,只是觉得自己心里现在就很紧张的舒服着。

见了赵胖,娟子同样低下头,同时腼腆的笑着抚弄自己的手,一忽又抬起头来说:“赵胖哥,快坐吧,把信拿来我看看。”

赵胖挪到离娟子最远的角落找了个凳子坐了下来,与娟子的距离正好拉成了屋子的对角线。两个人一声不吭,还是娟子又开了口打破了寂静:“赵胖哥,你说的信呢?拿出来给我看看啊。”

赵胖这下子才意识到,方才光紧张着择凳子,忘记把信掏出来了。

“给。”赵胖拿出信,手竟在微微颤抖。

“是我先看了信再告诉你什么意思,还是我就这么念给你听?”娟子把信瓤从信封里抽出来,一边把它展开一边瞅着赵胖的手说,“还是念吧,跟以前似的。”

“咋着都好,咋着都好。”赵胖抬手去理自己起了油打了绺该去剪剪的头,眼盯着娟子拿信的手指尖那修得整齐干净的指甲。

娟子又笑,清了清嗓子说:“好,那我念了。”

徐珍我姐:

近来身体还好吧?我今天写信是想跟你说一件事:我有个邻居想托我找一个乡下的保姆帮他带孩子,那孩子刚生下来就没了娘,挺可怜的。原本给一个城里人带了一年多,后来那一家人要举家搬迁,不能带孩子走。孩子的爹应下说每月除了给孩子固定的饭食费,还给保姆2oo块钱的抚养费。他还说就是想让孩子在农村里长大,能接着地气,这样长大了更壮实、更懂事。我想问问你有没有心思带孩子。倒是不怎么累,孩子已经断了奶粉,会走两步路,且长了齐牙,好带。我想着赵胖也大了,你要是没什么事做就试着带带孩子吧。2oo块钱不少了,够贴补家用还可攒下些给赵胖娶媳妇添点儿东西。

我已跟那人谈妥,你要想带的话,他会亲自把孩子送去,还会定期去看望孩子。其余的事情等我有空去赵沟看望你时再说。我近来还好,生意还好。我与李上林的生活还算好过。勿念。

妹,徐荣

妹夫,李上林执笔

9月21日

娟子念完了信,又把信叠好放了回信封里,递给赵胖。赵胖低着眼伸手去接时,他的目光正打在娟子那已隆起很高的肚子上,顿时又把目光收了回来。他只感到自己身上什么地方像是挨了一鞭子,鞭子上还蘸着辣椒水,这辣劲儿随着血液流向身体各处,浑身上下火辣辣的一钝一钝的疼。赵胖接过信复揣回了怀里,又向娟子道了谢。一时间不知还能说些什么才好,于是沉默了须臾,说:“不坐了,该回去了,娘还等着我告诉她信里说的啥呢。”

赵胖慌慌的再说了句客气话,道了别,不论娟子还是娟子娘挽留他再坐会儿,一概不理,立刻惶惶的从娟子家里退了出来。赵胖心里很明白,方才娟子留他坐会儿的请求也纯是流于客套,结了婚就是不同于从前的了。

赵胖走进黑暗里,眼睛仔细分辨着能模模糊糊看到的东西,除了胡同两边在夜里失了真相的矮砖墙,还有几户人家院子里贴墙长着的老枣树。有枣树的枝叶探出墙来,赵胖打那里经过时,树枝正能蹭着他的肩膀。那信里说的事仿佛只能在迈进自家门槛的一刹才会被想起。此刻他满脑子挤堵着莫名的东西,比这夜黝黑上不知道多少倍。他踢踢踏踏的趿拉着脚下那双黑布鞋走路,每有枣树枝叶轻轻悄悄的蹭着他的肩,他便伸手去掳那树枝上边的光滑的叶子,也不怕有枣虫儿盯自己的皮肉。叶子也不争不抗,顺服的跟进他的手里。他想,这快入秋的枣树叶子真是乖巧,该是怕连带断了树上的细枝,人一揪就乖乖下来,真好。

赵胖走到一处拐角,忽然想起小时候娘给他哼的童谣:“傻小子儿,坐门墩儿,哭着喊着要媳妇儿。要媳妇儿,干啥?点灯,说话儿,吹灯,打架……”

他觉得好玩,便不自禁的哼了起来。手里攥着的枣树叶儿被天女散花的洒在了沿路的黑漆漆的墙根里。

“呵呵,傻小子,我现在真想要个媳妇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