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胖总也扬起粘了一圈稀粥的嘴傻笑:“有啥好,娘说识字的人靠不住,不去。”但赵胖喝完了粥回去,撂下碗时也会怯怯的问娘:“娘,咋村里的娟子都能去上学,我就……”

这伸手一够,使的劲儿大了,“哗”的一下把篮子从房顶的钩子上拽了下来,篮子先砸了赵胖的肩,之后重重掉到地上。五六个淡黄梆硬的馒头跟着滚了出来。

赵胖小的时候特别喜欢村子南头的那片大池塘。池塘本是不存在的,最早只是无际的老洼野地。七十年代初那场千载不遇的洪涝灾害,让这方圆百里地势最低的一片老洼变成了一汪巨大的幼湖。湖边曾一度疯长着密密实实的芦苇,苇丛里时常有成群的野鸭、大雁出没。周边村子曾有人到这里打了成熟的大棵芦苇回去编苇席,制苇篓,自己用不了就拿到镇上的集市去卖。其中有一些人因此而致富。猎户们却不大肆狩猎野鸭大雁去卖,他们固于原本的生活,与自然互不干扰。村民里有嘴馋的,农闲时才出来猎一两只体弱带病的鸟或兽,回去或分与邻人或自己打牙祭。

往日这信是要找娟子来念的,现在娟子出嫁了,赵胖手拿着信犹豫着,心里忽有些想她。娘催说,“快些去啊,兴许有什么急事呢。回来正好就熟饭了!”

赵胖想了想,只好硬着头皮去找村南头的刘四,那个古怪的老头。说他古怪是因为才47就老态龙钟的,平日里很少理睬人。一脸开过了劲儿的雏菊似的皱褶,走路必拄着自己用枣木刨成的大拐杖,否则定会走一段就气喘吁吁歇上老半天。他原是有一个儿子的,小时候是村子里最调皮出名的,曾被野狗咬过大腿。现在据说他在城里当起了包工头,且混的挺不赖。但是这个儿子自打出了村就再也没回过家。往常只是隔三岔五的往家里寄些钱,可这村子里连小卖部就只那么一家。如果不是有病或计划给孩子娶媳妇,钱在这里是不中什么用的。近来据说连钱也少寄了,想是在城里的工程难接了吧。这刘四年年见不着自己儿子,心里郁闷,生生的像老了二十岁。

赵胖怀里揣着信,走近了刘四的家时他停了下来,立在刘四那开着一个小缝的低矮旧破的大木门前头,往里探着头张望。他伸着脖子喊了一声:“刘四叔在家吧?我是赵胖啊。刘四叔?刘四叔?在不?”

没人应答。赵胖只好自己推开门,走了进去,一进门就见刘四正死气沉沉的斜靠在炕头上抽旱烟。屋子里战场一样乱糟糟的一片,炕上的被褥摊得到处都是,看上去已经很久没叠过了。一股半年不通气憋出来的霉臭味,见有缝隙就使劲往外钻。赵胖被这气味“呼”的扑了个正着,忙摒了口气。他凑到刘四边上,努力低下头轻唤了一声:“叔,我娘给叫念个信。”

刘四用他长久不见阳光的冰冷僵硬褪了色的眼珠子斜了斜赵胖,又以最缓慢的度把烟送到嘴边,抽一口烟。之后腾出另一只枯手伸到赵胖眼前,用气息说:“来给我看看。”

刘四不紧不慢的接过赵胖从怀里掏出的信,用那两根熏得黄棕的竹节一样的手指夹着信封,眯起小眼儿颤巍巍的笑着:“呦,也是城里来的。不稀罕。我儿子就在城里。这么着,你叫我一声爹,我给你念。”

赵胖被刘四若无其事说出的这句话吓了一大跳:“刘四叔,我说你咋的了。没出啥事儿吧?”

“我没咋,你叫我一声爹,我就给你念。”刘四又抽了一口烟,眼已经懒得再转向赵胖的方向了,身子依旧斜靠着炕头一动不动,棉袄上的油泥像是涂上的一层釉子,窗子里透进来的光打在上面,甑光瓦亮的。赵胖看着眼前这个干巴的小老头,觉着他活像个林子边上砍段已久,年轮都已经干裂了的老树桩子。

“叫我一声,要不就不念。”这人真有意思,硬是不放弃听赵胖叫他爹的念头。

赵胖真有些生气了,干瞪眼也不吭声的一把夺过信,愤愤的出了刘四的屋子,迈出门槛的一刹他恨不能用脚下那双千层底儿砸刘四的院子俩坑。心想这刘老四肯定疯了,想儿子能想成这样!

当街几个坐在阳光里唠嗑的老太太,见了赵胖以这种架势从刘四的家里出来,以为出了什么事,热心的上前去说了几句什么。赵胖哪里听得进去,他一概不理,目不斜视的径直走回了家,站在院子里。娘见赵胖回了,赶忙撂下手里的针线活,隔着窗玻璃高声的问道:“信上说了个啥?你二姨是有要紧的事才会写信来,快进来给娘说说。”

赵胖闷头不语,娘又问了一遍。他抬起头,看着长在南墙上那几根随着风扭来扭去的软塌塌的枯草,抬高声音说:“刘四这会儿不在家,我天黑了再去看看!”

赵胖沉着脑袋进了屋,拿起舀子往大缸里舀了水,大口大口的喝着,水顺着嘴边流了下来,就势滴到他的衣领和前襟上。赵胖娘在里屋看着自己的儿子,忽然感慨的说,“今儿个看见娟子回来了,肚子看着有六七个月了,人家转眼就要当娘了。你看看你还像个毛头小子,早该找个媳妇儿了。把咱家这房拾掇拾掇给你当新房就行,赶明儿让张桂嫂给寻着点儿。”

赵胖一听见娘说娟子回来了,险些被凉水噎着。

他微停顿了一下喘了口气,接着把剩下的水一口气喝了个精光。娘的话就像墙头上拽着那几根枯草胡乱扭来扭去的风,让他心里怪痒痒的。他喝完水回了自己的屋里躺了下来。俩胳膊在后脑勺下面一交叉,垫着头,一双眼睛死死的盯着屋顶一条细细弱弱悠来荡去的陈年蛛丝。他忽然想到,可以去让娟子念这封信。这样还可以去看看她,可以理直气壮的看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