娟子侧着身子坐在屋子最里的炕沿儿上,半倚着墙。她依旧扎着一个马尾巴,刘海儿垂在眼前遮住了右边的眼。她伸手去敛起了额前那一绺散头并揶到耳后,那头松散柔碎的又滑了下来,重新遮住了眼。赵胖又匆匆看了娟子一眼,他现娟子的脸比出嫁时胖了许多。她穿着件翠绿印花的夹袄,胸前的扣子崩的紧紧的,眼见着就要崩脱开了。她穿得够厚实,比别人早一步进了秋天,想是怀了孩子的人都怕感冒吧。这翠绿颜色本是越显人脸色黑暗干巴的,可穿在娟子的身上却怎么看怎么让人觉得舒服。赵胖没敢多想,只是觉得自己心里现在就很紧张的舒服着。

赵胖想了想,只好硬着头皮去找村南头的刘四,那个古怪的老头。说他古怪是因为才47就老态龙钟的,平日里很少理睬人。一脸开过了劲儿的雏菊似的皱褶,走路必拄着自己用枣木刨成的大拐杖,否则定会走一段就气喘吁吁歇上老半天。他原是有一个儿子的,小时候是村子里最调皮出名的,曾被野狗咬过大腿。现在据说他在城里当起了包工头,且混的挺不赖。但是这个儿子自打出了村就再也没回过家。往常只是隔三岔五的往家里寄些钱,可这村子里连小卖部就只那么一家。如果不是有病或计划给孩子娶媳妇,钱在这里是不中什么用的。近来据说连钱也少寄了,想是在城里的工程难接了吧。这刘四年年见不着自己儿子,心里郁闷,生生的像老了二十岁。

这个时候,赵胖娘基本上总是一个动作:一手拿着正在刷锅的炊菷,往锅沿儿上重重的磕一磕,头也不抬的说:“上学有啥好的,识字的人没一个靠得住的!一个劲的往外跑,你就给我老实呆着!好好的放羊!长大了娶个媳妇生娃!”

娘闻着动静又进来了,一边大骂赵胖废物活糟败家子,一边弯下腰捡拾那些馒头,用嘴把它们吹吹干净重扔进篮子里。

日后天慢慢的干旱了,湖就渐渐退了去,苇丛也一并跟着消声匿迹了,却把一个不大不小恰如其分的池塘留给了赵沟。每年一到雨季,那里就立刻变成了孩子们的天堂。赵胖每每连做梦都是和伙伴们在里面撒着欢游水。

赵胖子紧贴在夹被底下的脸这时候已经皱成了核桃那样的一团儿,心底里微微的恨起娘来。为啥偏要在这个时候叫我,非提醒我是在做梦,这时的赵胖都快哭了。为了那梦里的好事儿他自内心的想笑,可一想到那仅仅是一个梦,就又怅然若失,皱着脸无端的难过。他抬起脸想看一看窗外的太阳,这头晌儿的阳光真是狠毒,恨不能趁着他往外看这一眼的工夫,就把赵胖的薄眼眶子晒化了。

他只好用眼睑去阻挡这炙烈的阳光。他像受了偷袭被人狠捙了一拳,来不及躲闪却猛闭了眼,仿佛看不见就比看得见安全些。他依旧用脸沐着阳光,试图晒化心里的不爽快。而这个时候,那调皮捣蛋的阳光却又试图穿过他轻薄的眼睑直射到他藏着复杂表情的瞳仁里面。

昨晚给娘学了信上的话,娘也没表示什么态度,只是催赵胖回屋睡觉了。赵胖猜测着娘一定是想好好的寻思寻思。反正二姨是要来赵沟的,二姨老没来了,等她来了再说吧。娘也不问问赵胖的想法,赵胖心想:不过问了我也没啥想法。

二姨来的那天,赵胖正巧在外头放羊。他回来拴了羊进屋时,二姨正端坐在灶边上出神的看赵胖娘蹲在灶坑一侧拿个铁筷子烧火。灶火一会儿旺一会儿虚的,旺的时候那火光就从灶坑里射出来,投到二姨的脸上。这时候,二姨活像庙里上了橘红釉子的陶瓷人像。二姨化了妆的,赵胖一眼就看出来了。那鱼尾纹密布的双眼皮大眼睛围了一圈走了样的棕红,外带星星点点的珠光;嘴唇青略有斑点,但再仔细看就知道涂了廉价唇油。颜料聚集滞留在嘴唇纹路里,唇体其它的地方让人一见便可能误会二姨刚刚吃过猪油炖白菜。不过她确实比从前精神了很多,从前身上总穿着一件三个月不见换下的蓝地白花夹袄,袖子短而宽大。若夹袄里面再穿了棉袄,那棉袄袖子与夹袄袖子之间准还能藏上两个干苞米。现在二姨无论穿着打扮、言行举止都俨然一个纯天然的城里人。

赵胖淡淡的叫了声二姨,二姨满脸笑的站起身拉过来赵胖,颠来倒去的审视一番。

“长大了!长成个大人了!真争气!该找媳妇了!二姨结婚晚,吃亏可不小哦。”

二姨说着这话,又转过头看着灶里忽明忽暗的火说,“唉。我结了婚好几年了,都没有怀上孩子,我自个儿正常着呢。一定是李上林有问题,又不好意思叫他去检查。回去我就跟他……”

二姨忽然住了嘴,收起笑,依旧坐到灶旁瞅着自己的姐姐。

赵胖知趣的进了自己的屋子,换了件厚些的衣服。坐到自己炕头儿,耷拉着两只脚瞅着地面呆。

娘问二姨:“你信上不说俩人挺好吗?好端端的闹啥闹……”

二姨抢过话来:“那信是让他给写的,我能说个啥?姐你不知道,他那个死废物没能耐的,一天到晚就会在家抽烟喝酒,要么就找几个人凑把手赌钱,这一赌就是两天一宿的不着家。输了就喝闷酒到处骂人惹事儿,赢了就回家睡觉,养足精神接着赌。我可受不了了,一个大男人光靠自己女人养着,他也不嫌寒碜!家里有啥事儿也不管,我他妈嫁了个大爷!这日子我是没法过了,我图个啥,啊?”

二姨铁铲子炒崩豆一样,让赵胖娘一句也插不上:“我早就看透了,不过了。离!我自己一个人好着呢,做点小买卖,吃的好穿的好,还能攒下点儿钱,我干什么不行?我该他的啊?离!我再贱也不至于贱到养一个吃着软饭还不知好歹的败家子儿!”

“还有,姐,我想让赵胖到城里去帮我做买卖。你看我这些日子光操心和李上林的事了,我想……”

“唉,那信上说的孩子是怎么一回事?是不是没别的亲人可以寄养了?他爹是做什么营生的?”赵胖娘终于想起一个话头儿,扭转了二姨锋利的话茬儿。

二姨像个汪洋里的滑浪小风帆,听得赵胖娘转了话锋,立刻就调换了情绪答话:“那孩子她爸爸是个文化人,和我们住一个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