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锋和他五伯是在后半夜翻墙进入的那座镇公所,那天晚上天黑得够呛,因为这一天,镇上驻扎了这些日本鬼子,人人自危,所以各家各户都早早地关门闭户睡了,除了几声偶尔的狗叫声,整条街上都静悄悄的,漆黑一片。肖青山肖锋两个人刚一跳下围墙,借着昏暗的灯光,迎面走地来一支巡逻队,七八个人肩上都扛着长枪,两个人一惊,旋即闪进了墙角处的黑影里。肖锋原想他要找的是这些小鬼子的头头,先把那个狗日的龟田给弄死,然后再收拾这些小卒不迟,所以但等几个人走过去了再出来,可龟田到底在哪个房子睡呢?

肖锋的祖籍是山东,在他两岁的那年老家闹了水灾,据后来成为他的武术师傅的五伯肖青山讲那一年的庄稼几乎颗粒未收,饿死了很多人,余下的人为了活命不得不背井离乡,四处讨荒,肖锋就是那一年跟着父母开始走上了流浪生涯,后来在距河北廊坊东北一百里处的一个小山村落户,这个小山村因为大多数是从山东讨荒过来的,所以就叫做山东村,在肖锋十岁那年,他的父亲得病因无钱就医去世了,剩下他跟母亲孤儿寡母地过日子,本来就穷得叮当着响的家,接下来情景可想而知,也就是从那一年开始,肖锋再也读不起书了,从村东头的那间私塾里退了学,开始跟着他一个本家的五伯四处练场,所谓练场就是到方圆几十里处的集市上卖艺,在集市上人多的地方圈一片地,摆了家伙,然后就抡了衣服开始练上几套拳法,以招揽看客,每次都是肖锋练,练了拳脚,练兵器,肖锋练完了,他五伯就端着一个破帽子,嘴里喊着那句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有钱捧个钱场,没钱捧个人场的江湖套语绕着场子转着收钱。虽然嘴上这么说,可要是哪个哥们看了拍拍屁股屁不放一个,一个子不给就走了,肖锋他五伯也是个烦。其实所有围过来看的人不管掏多掏少,都会留个钱,因为肖锋的那身功夫在那摆着呢,既然演得漂亮,那还有谁再好意思光看不掏呢,肖锋的五伯是个练家子,曾师从当时山东著名的武师王文广学习太祖拳法,深得真传,所以肖锋跟他五伯一年四季风里来雨里去的苦练,几年下来功夫可想而知,所以年纪轻轻的就练得了一身硬功,再加上小伙子一表人才,中上等个,短,一双剑眉,眉宇间透着的那股练武之人应有的英武之气,给人一种看上去是那样的利索、干练的舒坦之感,这一切综合起来,那注定了这小子是个令所有女孩心动的主儿,同村的那个叫小凤的姑娘就在给她爹和长工们送饭的那天黄昏看上了肖锋的,肖锋那天跟五伯又赶了趟集市,回来在村东头山垭里洗澡,一不留神被小凤看见了裸体,从此两个人就多了接触的机会,小凤她爹刘炳田是村里有名的能人,靠着勤快与智慧,攒下了几十亩田地,置了十几间瓦房,成为村里屈指可数的富人,刘炳田家虽然有钱,可跟乡里乡亲为得很好,小凤看上肖锋这事,刘炳田对肖家真的丝毫没有瞧不起的意思,相反他却很看好肖锋,他觉得小孩子眼里有种跟村里其他后生不一样的东西,早晚会出落成一个人物,他曾跟肖锋五伯讲,只要肖锋愿意娶俺家小凤,一辈子对她好,我心甘情愿把半拉家业送给肖家。

这时,肖锋看见了一个穿着月白色上衣的女孩直起腰,从河水里涤了衣服,一手揽着盛着洗净衣服的木盆,一手拎了搓板,转了身,拾级而上,在她身后竟还跟着一只形影不离的黄狗,肖锋看见女孩怀里的木盆里放着他的那身灰色的军装,这时,他才想起看自已身上的衣服,一件洗得白却很干净的灰色的对襟大褂,下身是一条黑色的土布裤子,裤子的裆部却显是很是空荡。

肖锋疯了,一把大刀,抡得不见了人影,他什么也不想了,他只想为自己的团长报仇。

接着,一个个黑色的大碗就在月色里划过一条条优美的弧钱,叭叭落在地上倾刻间跌得粉碎。

田福立说:“陈团长,你带兄弟们无论如何再坚持一下,我立马派人增援你们。”

看着满山遍野趴着的都是中国士兵尸体,那一刻麻木到几近愚蠢的王老九吓得哆嗦成了一团,眼前的惨景令他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他没想到,因为他的被收卖竟有这么多人为之伤生

郭洪慈挑选人员的时候,一直站在董凤勋身边的肖锋说:“团长我也去吧。”参谋长候保国说:“哪那行啊,你小子是警卫员,主要任务是保护长的安全,这种行动没你的事儿,你给我老老实实的呆着,哪里也不能去。”

郭洪慈急了,一瞪眼,"滚一边去,你小子怎么这么多话,这是命令,叫你干啥,你就干啥去?"

山下,车声轰鸣,日兵越来越近,董风勋目测着目标距离,估摸着差不多了,用手一指,“一班长,看见那个带白手套,穿着马靴,披绶带,挂指挥刀的鬼子军官了吗?”

倾下身,拨开芦苇,借着月色,举目抬望的刹那,意志本来就有点模糊的肖锋,那一刻被眼前的情景一下子惊得瞠目结舌,他看到了一个女孩儿,在那片被芦苇围住的一汪清水湾中央,女孩正缓缓上岸,岸上她的两个同伴在跟她说笑的同时,正悉悉悚悚地穿着衣服,肖锋最初看到的是水中女孩那湿漉漉的齐耳短,然后是洁白的粉颈,再然后,再然后接下来的情景使肖锋感觉到一阵阵的头晕目眩,他敢起誓,那是他活了二十年来第一次看到女孩儿没有穿着衣服的身体,女孩子裸露的身体在朦胧的月色里泛着令人心醉的光晕,看到女孩子裸露的身体的那一刻,肖锋感觉到了自己体内的血液一下子变得沸腾起来,犹如风云突起的海面,倾刻间,浪淘汹涌,一不可收拾,一股无名的燥热瞬间扩散全身,伴随着这股燥热的渐渐退却,接踵而来的便是一阵莫名其妙的幽冷,这种幽冷使他的身体开始摆子一样直打哆嗦。这种冷热无常的交替侵袭,导致的直接结果是:体力本已消耗到了极限,身体几近虚脱的他竟眼前一黑,脚下一软,扑的一声,一头栽倒在芦苇丛中。

肖青山终于说话了,声音很低,“放心吧,锋儿,伯一时半会死不了的,伯命硬着呢,当年跟你爹闹义和团那会,那长毛子的枪多快啊,伯还不愣没叫他们给扎死吗?”

肖锋就流着眼泪,呵呵地笑,“嗯,伯,你还壮着呢,我就知道你不会有事的,你再挺会啊,伯。”

走着,走着,肖锋忽然停住了,眼前出现了一条小路,路面斜歪着向东南延伸,肖锋驻足,回头向着乡公所方向看,日本兵的喊叫声和那些狂乱的灯光已变得遥远和虚无。

肖锋稍微松了一口气,然后转身,就上了小道,牙关一咬,脚下加力,向着东南方向猛跑。

几分钟后,就上了一条东西大路,路上很安静,看来日本兵没有追过来。

几近昏迷状态的肖青山突然说,“锋儿,这是朝哪方向走呢,”

“朝东,伯。”

“哦,这么说,伯认出这道了,你现在顺着这条路直走,别拐弯,约摸走出半里路,有一个村,叫马家坡,那里有一个给人看病的先生,姓龚,伯跟他平日有来往,咱去投靠他去。”

等到到了马家坡,肖锋按着五伯的指引,终于摸着黑找到龚先生的时候,肖青山人几乎快不行了。

肖锋一边喊着伯,一边用手不停地狠狠地击打着那家龚先生的大门,睡梦中的龚先生终于被这深更半夜砸明火似的敲门给吵醒了,等龚先生披着衣服开门一看,叫眼前的情景着实吓了一跳,肖锋没等龚先生让,就一头拱进了屋里,“先生,先生,救命啊,救救我五伯啊。”

借着油灯,当睡眼惺忪的龚先生瞅出来眼前这个浑身是血的人竟是肖青山的时候,龚先生惊得半天没有说话,“青山!”

从肖锋的语无伦次的述说中,龚先生终于明白了事情的前因后果,他叫起了自己的儿子,帮着肖锋把肖青山抱到床上,一阵忙乱的折腾之后,龚先生那张冷竣的脸,终于变得冰霜一样,他说,“晚了,青山不行了。”

肖青山因子弹伤到后心,失血过多,人已经停止了呼吸。

肖锋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等他终于现龚先生的话准确无误时,嚎啕大哭,可一想到这夜深人静,这样一哭肯定会传出老远,外边那些日本兵还在搜捕他们呢,肖锋只能压抑着哭声,一任泪水在脸上纵横流淌。一个刚刚才二十岁的孩子几乎在一夜之间就这样失去了所有的亲人,这一致命的打击无论如何出了一个如他这样年龄人的心理承受程度。

可铁的事实告诉他,他的母亲,凤儿,还有他的五伯的确离开了,龚先生只能无力地劝他要节哀顺便,人死不能复生。

天亮的时候,肖锋在龚先生和他儿子的帮助下,在马家坡的后山坡上埋好了五伯,在坟前肖锋磕了三个响头,“伯,你在那边跟凤儿,跟我娘,都好好照顾好自己吧,我也要走了,我也不知道我下一步能去哪儿,只是你放心吧,跟小鬼子这仇我迟早会替你们给报了,从此以后,见一个鬼子,我就杀一个。”

就这样,无家可归的肖锋,换上了龚先生儿子的一套衣服,打了包裹,背了五伯留给他的那把刀,告别了龚先生一家,扒上了一辆过路的火车,开始了他的流浪生涯。

肖锋没有车票,他就在火车上不停地走动,以此来逃避乘务员的票检,可最终还是没有逃掉,被抓到了。

乘务员是一男的,长得很不面善,说话也冲得不行,“嗐,你票呢?”

肖锋一脸尴尬地说“我没有。”

“没有你怎么上的车?”

肖锋也老实,“我半路扒车上来的。”

乘务员一听就火了,“嗐,你扒上的,你从哪儿扒上的,你现在立马给我从哪儿下去。”

肖锋也来气了,“你这不是把人往死里逼吗。”

“唉哟,你还怕死啊,怕死你敢火车开着就扒上来,别说了补票。”

肖锋说,“我没一分钱,你让我怎么补?”

乘务员说,“你没钱还倒有理了?”

两个人正纠缠的时候,列车长过来了,一女的,四十多岁,她说:“怎么回事,吵什么呢?”

乘务员说,“这小子没卖票,车开着,他愣扒上来了,我一叫他买票,他还有理了。”

列车长看了看肖锋一眼,说:“你跟我来一趟。”说着就转身,拨拉开很多看热闹的乘客,“大家都坐座位上去,来来,让让。”

到了车长室,那女的摘了帽子挂在挂钩上,转身指了一下座位。

肖锋刚才叫那乘务员一吼,情知自己理亏,就没有敢坐,而是很拘禁地站着。

女车长说,“你哪里的?”

肖锋说,“廊坊的,我家叫日本人给占了。”

女车长说,“你准备去哪儿呢这是?”

肖锋一时语塞,他不知道自己去哪儿?可一想,如果自己不说个地方,人家肯定更生气,怎么着,没一分钱,还坐着没完了啊?于是说,“我这就到了。”

女车长说,“正定吗?”

肖锋想,正定可能就是下站的一个县城。

就点头。

女车长说,“那好吧,你哪里也别乱走动了,就坐这儿吧,到了正定,我叫你,你坐着吧,我还有事。”说着,就拿了帽子走了。

正定到了,肖锋向女车长道谢,下了车门,刚走了几步,那女车长却把头从车窗里探了出来在后边喊他,肖锋就折了身跑了回来。

女车长把手抻出来,递他一个皮包,说;“小伙子,这个你拿着,当下兵荒马乱的,你的亲戚也不知道还在不在正定,你拿着吧,这些钱对你或许有用。”

肖锋起初无论如何不要,那女车长有点急了,那语调那神情,真的是心疼肖锋,肖锋也就不忍心推却,就接了,说:“阿姨,这些钱,有一天,我会还你的。”其实说这些话的时候,连肖锋自己都觉得是一句口惠而实不至的空话,人海茫茫,这一别,何年何月才会相见。

女车长就笑,“好啊,看缘分吧,真要还我时,你可得还本带息一起还啊!”

肖锋还想再说些什么,火车却咣地一声长鸣开动了。

火车渐行渐远,一甩头不见了,肖锋才失落地出了车站,一出站,肖锋就不知道往哪儿走了,一个陌生的城市,哪里是他的家,哪里是他的落脚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