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喂,苏轮,你是不是爷们儿?”阳一被冷落在外,不甘心地拍着马车门,“她敢威胁你,还咒你成为太监,是可忍孰不可忍,对不对?好好收拾收拾她,让她知道,什么叫三从四德,什么叫以你为天!”

卷轴被缓缓打开,薛亮平静的声音也响彻在大厅:“这是我等跑遍各州府郡县,花舫柳街,歌舞教坊处,足足花了五年时间才收集绘制而成的百美图。上面一共画了一百七十三名绝色佳丽,与真人一般大小,环肥燕瘦,东夷外邦,形象精确,几可乱真。有这一卷轴在手,大人何愁以后没有美人替贵人解忧?何愁贵人挑不到趁手如意的美人?”

这对男女下雨天连个伞都没有,身上的料子更不是京都百年老店云心斋的(云心斋只服务于京都世家大户),可若说只是寻常百姓,面对贵族的这份倨傲与从容,尤其是这男子戴面具的举动,正所谓‘藏貌于人,非奸即贵’,他的身份,实在不能深想。

“把他给我抓下来!”一旁的周镇宝出声道。杀手们得令,立马呈包抄之势围了上去,眼看包围圈越来越小,苏轮却先他们一步,顺缝滑下屋檐,堪堪落到了浅也身侧。

机会很快就有。

她感觉毛师婆似乎等了一会儿,见她并没有什么特别要补充的地方,这才一字一句道:“按理说,你是府里跟着一起出去的下人,我不该怀疑你,但府里这几年小人太多,到处乌烟瘴气,我曾答应过夫人,宁可错杀,绝不放过……小怜小惜是死了,可我听说,这一路上,因为同是女儿家,你跟小怜小惜打的火热?”

浅也听到这话就想笑。周令初啊周令初,整间屋子里,除了苏轮算你心腹外,小怜小惜,阳一,包括自己,可没一个拿真心对你,你何来如此笃定的想法?

“……”你才有暴露癖!你这个毒舌男!

关完窗子,来人又坐到了椅子上,叮叮当当,似是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然后,不紧不慢地喝了起来。

春去秋来,过隙白驹,直到现在,好合镇的阴街都流传着一则这样的价码:雏儿卖身,下品以“文铜”算,中品以“贯吊”算,上品以“白银”算。而当年薛采琴做完月子后第一夜的价码,正是白银六百两。这六百两变成了上品中的分水岭,倘若哪个雏儿第一夜超过了六百两,那恭喜,你就是上品中的上品,上上品。

不。想到这里,她肯定地摇了摇头,又看向走在众人最后的黑衣少年——恐怕,这些都是他教的吧?

薛亮“哦”了一声,问道,“此话怎说?”

算了,既来之则安之,天塌了还有周三少他们不出的难受。

周汀兰刚咬几口,便听一旁的三少责道:“就你事多,糖葫芦还要买咸的,咸的不成还要方的,一路上不是饿就是渴,这里脏那里臭的,区区三个时辰的马车颠簸都能喊累……我们如今是在外面,一切从简,你就收起那千金大小姐的脾气吧。”

阿罗?

周岸芷依言抬头。

此三人,正是如今在周府里呼风唤雨的莲夫人和她的一双儿女。

其一,是那对男女的相遇。

“都抬起头来。”

小辉就是前阵子发烧的那个孩子。可拖到了今天,他的病还没有好转,一直处于模模糊糊的状态。

浅也心里忽然一阵可笑,觉得自己在看一出折子戏,而且还是个唱作俱佳,描述一对苦命鸳鸯不愿分离的虐情大戏。

浅也轻轻叹了一口气,趴在车窗上,见穆夜带着月牙走到独眼强跟前,说了一些什么,独眼强同意了,两人又相携走向不远处的草丛。其间,穆夜一直对月牙关怀备至,就连跟独眼强说话时,也照顾月牙的情绪,将她护在了身后。

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到了最后几乎就是独眼强一个人的嘶吼。她还没听出到底发生了什么,就见马车门被人踢开,一个声音叫道:“都给老子滚出来!”

我就抽死他!

猛女无视周岸芷满脸的歉意,先发制人道,“你腿有问题?标新立异地倒着走路?!不会走的话,就在家中好好待着,别没事就出来丢人现眼!”

“纪小姐若非学那天鹅高仰着脖子,也不会没注意到前面有人吧?”对方不讲理,浅也便也不客气,“怎么,天上要下银子?”

“你!”纪若男指着她刚要发作,一旁的周岸芷挡在了二人中间。

只见周岸芷微微一福,冲纪若男赔罪道,“这位小姐,对不住。刚刚确实是我莽撞了,失礼之处还望海涵。您看,这里是琴行,高贵典雅之所,千万别让你我的凡事污了古琴的灵韵。这样,我……我赔您银子可否?”

“笑话,我纪若男会缺你这点银子!”似乎感觉被侮辱了,纪若男伸手一推周岸芷,将她推的踉跄几步,“不知天高地厚,你以为在这京都,有钱就可以横行无忌么?!”

到底是谁在横行无忌。

浅也护住周岸芷,眯了眯眼就要开口,却被周岸芷拼命拦住,小声劝道,“算啦,算啦,是我们不对在先。”回头,又看向纪若男,温和道,“那小姐怎样才能满意?”

纪若男争的就是个气顺,此刻周岸芷向她伏低做小,她自然无比受用,再望一眼浅也,冷哼道,“你这道歉我姑且接了——那她呢?”

关我毛事!

这是浅也第一个念头,然后,第二个念头:

这丫脑子有病?!

周岸芷碰碰她,眼中流露出拜托之意。

浅也暗暗叹了口气,知道周岸芷是典型的古代闺秀性格,不喜与人争论,遇到泼辣的纪若男,只好牺牲自己了。想到这儿,她调整微笑,也对纪若男说道,“纪小姐对不起了,刚刚看到女伴摔倒,一时心急,这才口不择言,慌不择路,还望纪小姐原谅则个。”

她的说辞似曾相识,正是她与苏轮初来京都那一日纪若男的同伴所说。

她以为纪若男会稍微有点印象,不过这位小姐似乎“贵人多忘事”,听到她的道歉,面子找回来了,场子也找回来了,也没多想,就昂着头颅大步离去。

真、真没认出自己?

她摇了摇头。虽然仅有一面之缘,可她却是牢牢记住了对方啊。还是说,自己当时淋的像落汤鸡一样,跟现在的华服美衣判若两人?呃……她忽然很好奇,如果苏轮此刻也在这里,这位纪小姐会不会忘记,亦或是一眼就认出来?

——可惜,浅也搞错了,人家纪若男不是贵人多忘事,而是贵人记的慢。

京都说大也大,说小,其实也小。

离开如意琴行,浅也和周岸芷倘若去到什么贫民窟、山野间,估计也不会再遇纪若男。可这两人去的是商业街,百年老店云心斋(云心斋引领着京都贵女圈的潮流),就不得不感慨一句冥冥之中了。

“你瞧这件成衣,衣摆绣的花纹真漂亮,颜色也好,后面还有流苏……”周岸芷转身比划给浅也看,抬头,就看到纪若男一袭藕色长裙缓缓踏入云心斋。

两个女孩同时一愣,似都没想到会在这里重逢。

很快,纪若男的眼中就闪过一抹讥诮。她是地头蛇,一眼就看出了周岸芷手中拿的是京都去年流行的款式,早就被贵女圈给淘汰了,这周岸芷明显是外乡人,不识货的。

她高傲地越过周岸芷,边挑布料边感慨,“陈年旧衣,配某些人啊,刚刚好。”

周岸芷的脸色刷的一下就红了。

这丫头的性格已经无法用恶劣来形容了!亏的周岸芷大度,只是略微不自在了一会儿,就又拉着浅也逛起来,对纪若男偶尔传来的讽刺悉数无视。

这种情况周岸芷已见识过太多次,彼时周府周汀兰鸠占鹊巢,她嫡亲的大小姐就是这么忍让过来的。她心里无比清楚,只要自己全当耳旁风,对方说着说着自然无了趣,就会住嘴了。实在不行,走人就是。

可纪若男眼毒啊。

周岸芷是闷嘴葫芦,以不变应万变,旁边的那位可不像个忍气吞声的主儿。说着说着,纪若男就将枪口对准了旁边那位,“哟,你们是姐妹么?看起来不像啊,一个大俗,一个大荤,眼光不一样,水准倒是相同。没见过好东西吧,几个颜色就让你们挑花了眼。”

浅也摸了摸手上的红色缎子,转头,笑眯眯道,“可不是。比不上纪小姐,挑的都是最安全的色儿,不功不过。不然,这大红的大绿的往身上一穿,可就显了拙了,不仅皮肤黑,水桶腰,人还矮,看着哪有我们亭亭玉立,玉面芙蓉,整个一红灯笼,绿冬瓜嘛。衣服有没有过时我不知道,可我知道,有些人哪怕穿着最新款的衣裳,瞧着也像五六年前的旧式样,你挑衣服,衣服也挑人呀……”

这一番话她说的酣畅淋漓,颇有些前世在办公室,跟那些女人们阴阳怪气、唇枪舌剑的架势,纪若男越听脸越黑,到得最后,几乎就要暴怒。“你……你算什么东西!敢跟我比?乡巴佬!外地人!赔钱货!见识少!”

“你算什么我就是什么。”浅也拍了拍周岸芷紧张握住自己的手,平心静气地望着纪若男,“我们不懂京都流行什么衣服——外地人嘛,所以,接下来纪小姐买什么,我们就买什么。我相信,同一种衣料,穿在纪小姐身上,肯定跟穿在我们身上不一样,孰优孰劣,咱们索性留待外人品评……”

撞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