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西坑组看哒一眼呢。这么一大捆冬茅草你背得起?”

兰子帮他脱掉鞋子,看到他大脚趾壳被砸破了,血止不住地流。

郑郎中说:“你姑爹家划成了地主,新砌的房子也被没收充公哒,现在借住在别人家两间空着的偏屋里。天龙被枪决后,你姑妈急疯哒,一天到晚披头散发在外面乱跑。唉,也不晓得她前世做哒么哩恶事。”

锯开的木板一层一层地码在阶级上,兰子打来一盆热水放在大门口。

“啊?”兰子“腾”地站起,手里的碗掉在地上,滚了一圈,白花花的饭粒撒在脚边。

为了感激祖宗的荫庇,兆明给儿子取名为盛祖。盛祖满月的那天,全村的都来了,包括社长刘楚生和邻村的干部,社长特批所有的饭菜由社里支出。兆明想到自己马上就要进城里当干部了,这次要好好款待乡亲们。他事先花大价钱到邻近社里买了一头大黄牛杀了,让大家高高兴兴、热热闹闹饱吃一顿。

吃饱奶水的静儿熟睡后,被莲娭毑抱到自己的床上。半夜里静儿醒来,往莲娭毑怀里钻。当她发现是莲娭毑时,大哭大闹,怎么也哄不住。

当胡天龙戴着草帽低头从前面走过后,兆明迅速从水车上跳下来,笔直往家里跑,把东明弄得云里雾里。

“姆妈,你莫急咯,万一不行,我到我姐姐和爹爹家里借点,饿不死你老人家呢!”兰子尽量用轻松的口吻来缓解公公婆婆焦急的情绪。

开春以后,全村的男男女女都集中在一起下地干活。按规定,男的七十岁,女的六十岁就不用下地。莲娭毑可以不下地,但榜爹不行,他被社里安排放养三条黄牯牛。村里唯一超过七十岁还必须参加劳动的只有长松爹,用社长刘楚生的话说,就是:“以前是别人养活你,现在你必须自己养活自己!”

玉梅婶子的大儿子东明才满十六岁,刚能顶个壮劳力,又碰上抽壮丁。村里以前抽出去的壮丁,现在没有一个有音信的。兰子与玉梅婶子商量过,是不是能够出钱捐个壮丁,可是,找谁去顶替呢?

“呃,哎兰子姐,你还不晓得吧,他现在在城里做哒先生呢!”表弟宗祥替再福回答兰子。

三猴子与那招呼他们的伙计说了些什么后,跑过来扯兆明的袖子:“到账房去兑筹码子!”

这一夜,兰子翻来覆去睡不着,她想了很多很多,想起姆妈,想起外婆一家,想起被自己捂死的毛毛立秋,她还想起爹爹、姐姐他们以及姑妈一家。还有一个影子在她脑海里晃来晃去,那就是带着日本兵烧杀平塘村的密缉队长兼维持会会长的“扁脑壳”

大人们赶紧用手蒙住细伢崽的眼睛,只有极个别胆子特别大的人才敢用余光去看接下来的一幕。

挖了山洞后,兰子反倒心里更不踏实,她有种不祥的预感,但又不敢往深处想。

兰子告辞出门时,心里酸酸的。

兰子挂念爹爹,挂念在县城念书的弟弟,也想桃子姐的身体早些恢复,好有奶水喂养外甥女。她看到瘦得皮包骨的小外甥女心痛。

玉梅婶子说:“你姆妈也真是,这么好的媳妇也不晓得疼,前几天我还说了她一顿。”

半顿饭的功夫,三百多条鲜活的生命横七竖八、毫无声息地倒毙在稻田里、水沟边,变成了在另一个世界里也无法解脱的冤魂。

兰子的婆婆叫莲珍,五十多岁,脸和身子一样,又大又圆,发髻上盘着一条黑头巾。她手脚麻利,快人快语,外人都称她“莲娭毑”

“我晓得呢,你一个人在屋里就叫云秀来做伴吧!”

这时,桃子的婆婆撑着拐棍,扶着墙壁进来了。她挪到兰子身边坐下,从系在裤腰带上的荷包里倒出五块银元,递到兰子手上。

郑郎中晓得为念书的事,桂芝和桃子、兰子她们对自己有怨气,可他心里有他自己不可言状的隐痛。

“嫂子吔,你肚子哪么这么大哒?”那青皮后生拿桃子打趣。

缩在被子里睡觉的他们被飞机的尖叫声惊醒。郑郎中睁开惺忪的眼睛,发现草丛里有个没有盖的鼎锅,他认出是自家的。

“扁脑壳”被坐在地上又骂又哭的桂芝弄糊涂了。他示意两个密缉队员到其它房间里去搜。

平塘村的人们三三两两站在门前看着,他们晓得那些都是官府里的人,但不晓得他们最终要走到什么地方去,更不晓得自己该怎么办。

兰子说:“小舅来哒!”桂林收住脚步,问:“你爹爹呢?”

耀慧将手从桂芝的手里抽出来,将大志推到桂芝面前:“这就是桃子她姆妈!”

郑郎中一把按住牛皮包:“你既然叫我‘老哥’,这样搞就见外哒!”

要在早年,出了这码子事是要装进竹篓里沉潭的,一大家人从此以后莫想再抬起头看天、直起腰走路。

“小舅妈,你帮再福剪个鞋样吧,你看这双鞋又被他大脚趾顶穿了。”桃子拿着弟弟一只才穿没多久就穿眼的鞋说。

“来哒!来哒!”兰子答应得急,但没有马上送还套鞋的意思。

天龙的个子比郑郎中高大,找桂芝出丈夫两件罩棉衣的外套,又找了两条单裤让天龙穿在里面。郑郎中掀开天龙的外套,将十块银元放在他内衣兜里,桂芝也从大夹柜里摸出一块银元,一起放进去。

那两男孩把天虎往长条板凳上一摁,先生手中竹板照着他屁股打了下去!

“姐夫呢?”郑郎中先开腔。

“噢,我到贺家畈去哒一趟,贺胖子他们说明天也要来喝三朝酒呢。”桂柏对姐夫说,也算是回了弟弟桂林的话。

再福蹦了进来,说:“我去!”

就在郑郎中准备出门时,岳母在桂芝两个弟媳的搀扶下进了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