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茂从口袋里掏出烟丝递给兰子。兰子将烟丝撒在伤处止血,然后解开缠在头上的帕子,用牙齿咬着,撕开一截将继茂受伤的脚趾包上。

郑郎中是在榜爹抬回家的第二天晚上赶来给亲家公吊丧的,住了两天他要回去了,他等不到送亲家公出殡上山。

继茂答应了一声,却仍站在禾场里低头掐着手指。

不一会,兆明光着一双沾满泥巴的脚跑回来喊:“兰子!兰子!”

兆明当时差点晕死过去,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怎么一下子从一个“英雄”沦为“坏分子”?他觉得自己像是在做梦一样。

“静儿有一岁多了呢,呷多哒奶水会变成大舌头,以后说话会说不利索。”兰子编出一个理由。

兆明没有搭理莲娭毑,头也不回地跑了。他刚追出小山包,就看见胡天龙在前面田埂上走。于是他对着田边干活的人大喊:“捉胡天龙啊!捉胡天龙啊!”

榜爹侧脸冷眼扫了一下兆明,想发火又找不到理由,“哼”了一声往回走。

“呵呵,郑兰子呀,你挺着大肚子还这么积极,不错!不错!”刘楚生好像忘记了上次兰子对他的不尊。他见兰子仍不搭理,“嘿嘿”两声后,站在兰子侧后看着。

兰子听到莲娭毑骂榜爹的话,忍不住想笑。

再福笑着说“是呢。”

兆明第一次进县城,摸不清东南西北。他东张西望傻呼呼地看着石板街上穿梭不息的人流和两边毗邻相接的木楼铺面,心里紧张兮兮。金条放在裤兜里,他一只手抄进去,紧紧地攥着,生怕掉了或被人偷了抢了。

转眼进入深秋,野草渐渐枯黄,树上的叶子三三两两无精打彩地飘落。兰子恢复了少妇那别有风姿和韵致,仍像春天里一朵盛开的、芬芳四溢的兰草花,娇嫩、红润、丰满、雅致。

兰子听见有人嘀咕:不能让这个狗汉奸弄脏了石柱!但没有人敢站出来公开说。

“继茂哥,这两天我心里老是不踏实,会不会出么哩事呀?”兰子感觉继茂是村里最有见地、最懂她,也是她最信任的男人。她把桃子姐的话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

“好呢,嫂子,你细伢崽呢?”兰子拿了把椅子坐在床边问。

桃子说:“这事我已经托付大志哒,还要他想办法帮你到县城买些成亲的用品和四铺四盖。”

玉梅婶子用手指了指兰子的肚子,兰子不好意思,红着脸点了一下头。

整个地坪里,除了两根石柱不屈地矗立着,还有张二爷那付被撕咬得变了形却仍然立起的骨架。

听见儿子兆明的说话声,兰子的婆婆从自己屋里跑过来。她挤开给兰子盖被子的兆明,用手摸了摸兰子火样烫手的额头,对旁边的兆明说:“你赶快去用罐子熬点生姜水,让她发发汗。”

郑郎中走后的这两个晚上,都是云秀来陪着桂芝。她们一边纳着鞋底,一边说些田里地里和伢妹崽的事。她们不敢涉及外面发生的凶险事情,甚至有意回避这回派民伕的话题。

“姑妈,我晓得呢,这钱我不要,你留着自己用。”兰子说着,要将钱塞回耀慧的荷包里。

“耀敏书念多了到底又如何哒呢?!”郑郎中突然高声冒出这句话,让桂芝一怔!她最怕触及的,还是被自己无意间触及到了。

兰子均匀地将秧苗坨抛撒在田里,挽起裤脚下田。山里的水还有点凉,她差点没站稳,手往泥里撑了一下。“亲家爹,我从这边插过去啊!”兰子见桃子的公公直接把秧挑到田那头去了,也就没上田坎。

“是兰子呢,锅里还有半锅饭,亏得她提。”

“你的,家里的男子的有?”“扁脑壳”一手叉腰,一手撑在匣子枪套上,问桂芝。

对于这场即将降临世代勤劳耕作、善良敦厚的百姓头上的劫难,平塘村没有一个人能说得清楚。死亡的乌云,迅速笼罩在平塘村的上空,笼罩在所有人的心里。

端着长枪的日本兵和提着短枪的密缉队员将村里的人围成一个大圆圈。扁脑壳队长站在石磙上训话:“你们的,不要害怕的,皇军的,不杀你们。明天的,由保长带队,要二十个人到镇上去事议,并庆贺维持会的成立。今后的,你们要好好做良民,哪个不听从皇军的,人统统的杀,房子统统的烧!”

桂芝望着长得高高大大、精精致致、一身学生打扮的大志,笑得合不拢嘴,连声说:“好!好!”

桂芝将刚煮好的饭盛到瓦缽里,又重新淘米煮饭。三个便衣留在房里与“团长”说话,一个便衣蹲在禾场角边的半块石磨上警戒。

桂芝觉得云秀是个很有主见的人。两个弟媳中,桂芝和她走得更近,她不像大弟媳那么咋咋呼呼,心里也藏得住事。只要牛鼻子没扯缺,就还好套绳。

桃子与桂芝也越来越亲近了,对郑郎中的态度也大为改变。兰子有时看见姆妈与桃子在一起说悄悄话,好像有意避开她似的,心里感到不舒服。

“哪么了兰子,看你嘴巴上可以挂油瓶哒?”郑郎中说着,用手摸了摸兰子冻得红红的小脸蛋。

“呷饱哒吗?”桂芝问。

“叭!唉哟!叭!唉哟!”天虎的惨叫与打在他屁股上的板子声同时传来。

“才帮爹爹卖完肉,我要去划龙船呢!”天龙说完就跑了。

“既然是这样,就开两席,只是要多借几个锅子。”桂林说。

“好哇,我们家出了个女秀才啰!”郑郎中显出少有的笑容。桃子好久没见爹爹这么开心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