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政府张贴的通缉令上说捉到匪首胡天龙的有功人员奖黄金五两,想到这里,兆明双手在颤抖,心里“嘭嘭”直跳。

田里的禾苗刚刚抽穗,还没来得及灌浆,一天一夜的大暴雨就夹带着山上的泥沙碎石冲刷下来,田畈里已是一片黄汤似的汪洋,地势低的房屋里都进了水。

兰子也觉得自己与怀着秋生时的口味一样。

榜爹还在原地背着手慢悠悠地踱步,莲娭毑咚咚地走到大门口,对着榜爹吼起来:“你落哒魂呀,喊你不听见,猪毛冇把你耳朵塞满唦?”

“好呢。你高中毕业哒,现在在搞么哩?”兰子看到再福的精神状态明显比上次好多了。

“明天一早去?!”三猴子从兆明的眼睛里看出了道道,接着说:“我冇得么哩钱,你要把本钱带足,玩就要玩个痛快!”

莲娭毑夹起一只鸡腿放在兰子的碗里,叹了口气:“这是为么哩哟,日本兵要跑到我们这里来杀人放火,造这么大的孽!”

一个穿马褂、留分头、戴金丝眼镜的人首先站在台子中央说话。兰子隔得远,听不太清楚,大概是说公审大会开始之类吧!

兰子送茶水时说,应该再挖深一些。可他们都说田里遭旱,要车水灌田。香秀得知挖洞是兰子出的主意时,心里不痛快,不让兆新来了。榜爹没法,连自己的儿子都拢不住,大伙说散就散了。

火塘里没火,兰子轻轻推开里面房门,看见继茂的婆娘脸朝外,盘睡在被窝里。

“你们放心,天龙说哒,那个‘扁脑壳’跑不了的,哪怕他是只跳蚤躲到牛胯里,也要把他捉出来捏死!”耀慧说。桃子听了心里好受一些,大志也这样对她说过。

“你们来得好早啊!”兰子笑着和玉梅婶子及另个堂婶、堂嫂们打过招呼,坐在玉梅婶子的侧后,开始纳着鞋底。

所有人都伏倒在稻田里,机枪停止了扫射,一排日本兵走进稻田,端着刺刀挨个去捅那些仍在搐动的身体,不时从尸体堆中传出低沉的咽气声。一个日本兵用枪刺将一个出生才两个月的婴儿挑起,并举过头顶,血水顺着枪身滴落在田坎的枯草上,最后,那个还没认清爹妈、连天空都没好好看一眼的小生命被掼在泥沟里……

兆明回家找不见兰子,急得团团转。

“路上多注意点,和桂柏、桂林他们走一起,好相互有个照应,千万莫走散哒。”桂芝说。

兰子坐在床边,她还没有换上那件红缎子棉袄。耀慧抱着哇哇直哭的侄孙女进来:“桃子,快给细毛毛呷几口吧?”

桂芝有些惶惶,她看不得丈夫那付阴沉、暗淡的脸色,更难承受这种沉寂憋闷的氛围。

桃子的公公也挑了一担秧苗过来了,大婶们给他打招呼:“富爹,前面挑秧的是你么哩亲戚啊?”

天大亮时,十几架老鹰似的飞机尖叫着从山顶飞过。接着传来沉闷的爆炸声,有点像春雷炮丢在稀泥里炸出的那种声音。

桂芝迅速抽掉木梯,将它放回原处。回头到堂屋捡起阁楼上掉下的几根稻草屑,丢进灶屋火塘里烧了。

让人心惊肉跳的消息接踵而来,彻底打破了平塘村的祥和与平静。新平河边的官道上全是提包肩箱、牵儿带女往南边涌去的人流。

承芳的铜锣丢进了池塘。扁脑壳密缉队长逼着他去每家每户喊:让所有的人都到村前地坪里集中,哪个跑了就烧掉哪个的屋。

大志走上前去,腼腆地给桃子外婆鞠了一躬:“您老人家好!”同时又对桃子两个舅妈分别点头致意。

“好!好!”“团长”从垫被中取出自己的灰色军装,准备脱下郑郎中平时给他穿着的粗布短衫。

郑郎中外出诊病回来得很晚,桂芝气得早早地上了床,没力气跟他说,也不打算告诉他这些事。

兰子“蹭”地逃了出来。

“兰子,快把我的套鞋拿来!”屋里传来桃子的喊声。

天龙捧着饭碗,沉思片刻,说:“那我就到汉口去。去年有个开铁驳子船收桐油的人,在镇上客栈住哒半个月,我和他蛮合得来的,他说过想要我帮他做生意。”说到这里,天龙的惊恐似乎松缓了点。

兰子和再福吓得脖子往回一缩。

快到耀慧家的屋角时,迎面碰上火急火燎的天龙。十七、八岁的天龙长得虎背熊腰,对襟短褂外露出双臂结实的肌肉。他除了比他爹略高之外,长相、神态和他爹一模一样,简直就是一个模子倒出来的。

“哥,你到哪去哒?”桂林瓮声瓮气地问了一声桂柏。

吃完早点,郑郎中和桂芝开始准备年饭。桃子跑过来:“对联还冇写呢!”

“嗯。”郑郎中心想这还能忘记得?姐夫在镇上做屠夫,等会还要到他那里剁些猪肉呢!

郑郎中用袖子揩去额头上冒出的细汗,扶了扶缠在头上有些松动的黑色长帕,攀上散落着碎石的陡坡。随即,整个世界呈现着无边的绿色。

“冇么哩呢!”兰子装着很随意。

不久,工作队通知各家派一名户主到祠堂里开会,说是要给各家初步划定“成份”,来兰子家通知的人是继茂。

“么哩叫户主呀?”莲娭毑问兰子。

兰子想了想说:“应该是爹爹吧,屋里说话算数、为主的。”

莲娭毑看了一眼坐在火塘边闷着抽烟的榜爹,说:“他说话算个屁数,晚上我去!”

会开到下半晚才散,除了静儿睡了外,兰子、榜爹及兆明都围坐火塘边等着。

莲娭毑一进屋就把屁股翘起,朝向火塘里烤。榜爹添了把柴,问:“工作队喊你们去说了些么哩?”

莲娭毑拍拍屁股,感觉暖和了才坐下来之一之二地说:“我们村里所有人家被工作队按穷富划了几等,长松爹最富,划成地主,佑顺屋里最穷,划成雇农,云鹏和继茂他们是贫农。”

“说他们抹卵,我屋里划的么哩?”榜爹急了。

“我屋里划的是中农呢!”莲娭毑接着说:“地主屋里的田地要分给雇农和贫农,我屋里是中农,保本!”

听到这里,榜爹才松了一口气。

莲娭毑再往下说的让榜爹气不顺了:“贫雇农的谷种由政府全部出,中农的谷种由自己想办法。”

“一冇饭呷都冇饭呷,要我们到哪里想办法呢?”榜爹直冲莲娭毑吼,怪莲娭毑没有当着工作队的面说说。

“爹爹,屋里不是准备哒谷种吗?”兆明抬起搁在膝盖上的头,说。

“你晓得个卵,那谷种是借的,借的不要还啊?”榜爹瞪着眼睛骂。

其实兰子知道公公是在冲婆婆发脾气。这回全村都知道了公公不是“户主”,是个在家里“说话不算数的”男人,他觉得在村里人面前太失面子。

“兆明,天不早哒,我们去睡吧,爹、姆妈你们也睡吧!”兰子担心兆明顶嘴,惹火烧身。

兰子躺在被窝里想:爹爹也有十多亩水田,还有旱地,按这样的划法,算是地主啊!是不是也要把田地分给别人?接着她又想:长松爹的田地要是分给佑顺叔、玉梅婶子和继茂,同是族里人,他们好意思要吗?

从工作队对待村里人的态度上,兰子知道:只喜欢穷人,不喜欢富人。

土改工作队撤出村里前,村里成立了贫雇农协会,继茂当上了协会的小组长,继而又组织了互助组,就是大家凑在一起互助帮工。榜爹对这些表现得很冷淡,他认为相互帮工自己会吃亏,所以拒绝了继茂邀他参加互助组的好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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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喜欢穷人,不喜欢富人。

那个时候的确是这样,现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