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这么大的水,冇得办法,回去吧?”兆明拖着锄头站在榜爹屁股后面。

静儿和卫英一个拿根长酸豆角在嘴里吃,酸出的怪样子让莲娭毑乐了:“未必有那么酸?”

“你个死老鬼,眼睛长在胯里呀!”

正月初二,兰子一个人回到平塘村。郑郎中问及女婿兆明,被兰子搪塞过去了。

兆明从没有见过金条,他没有用牙齿去咬金条,他相信这沉甸甸的东西是根纯金条。把银元和耳环放回盒子里,地只将那根金条藏在枕头下面。这一夜,兆明特别兴奋,翻来覆去睡不着,直到快天亮时,才迷迷糊糊闭了一会眼睛。

“投降就是要日本兵跪在地上磕头吧?”莲娭毑猜想“投降”莫过如此。

“扁脑壳”被摁倒在台子上,四个大汉用粗麻绳分别绑住他的两只脚踝,然后抬下来,将两条腿趴开倒吊在两根贞节牌坊的石柱上,就像一截倒悬在半空中的树丫。

一回家,兰子将要多防备日本兵的事对婆婆莲娭毑说了,大家一商量,决定在后山半山腰的树林里挖个藏人的洞。

“啊啊,你是兰子吧?兆明真有福气,找哒这么标致的妹子!快坐呀!”继茂婆娘听到了刚才外面的对话。

耀慧端来特地给桃子弄的猪脚炖黄豆。这年头,猪脚是个稀罕物,可桃子不想吃,说咽不下。

“么哩有哒?”兰子停下针线,没明白她问的什么。

地坪上空回荡着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人群里哭声一片。一队日本兵开始端着长枪,用明晃晃的刺刀扎进一个个或稚嫩或白净的或黝黑的身体。

一吓一冷一累,兰子晕睡过去。

桂芝听到锣声,头皮都发炸:“敲,敲,敲,敲你娘的丧啊!”

耀慧紧挨兰子坐着,一只手搂住兰子的肩膀,让她的头靠在自己的肩膀上,“兰子,你今天就要成亲做大人哒,以后你要好好地照顾自己,遇事要忍,要孝敬公公婆婆,莫让旁人说闲话。”耀慧从荷包里掏出十块银元,放在兰子手上,说:“姑妈冇么哩送你,这是你天龙哥托我送给你的,你一定要收下,留着以后救急用。”

再福下半年要去县城念书,桂芝与郑郎中商量要不要他继续念下去。桂芝说:“世道这么乱,书念得再多又有么哩用?”郑郎中说:“还是让再福去县城继续念书,书念多了总归有好处。虽然现在世道不太平,但总归有太平的时候。”

“怪不得长得这么好看!”

郑郎中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兰子和再福从被窝里像小狗崽崽样爬出来,伴着郑郎中坐下。

“你们……”桂芝哆嗦得说不出话来。

第二天下午,桃子和大志赶了回来。桃子说要与公婆搬到老屋石山冲里去住,镇上的铺子先关着。如果爹和姆妈愿意,也一同搬去住,那里有几间屋,住得下的。大志说这也是他爹爹和姆妈的意思。

郑郎中跟在承芳来后面来到村前的地坪,地坪里已经挤满了人。有的是自己走来的,有的是被密缉队员用短枪逼来的。

大家都到大门口迎接,只有兰子和郑郎中没出来。

“是呢,是呢,你穿着去啊,这又不是么哩好衣服。”郑郎中跟着说。

桂芝把刚洗完澡的桃子堵在屋子里,先是打了桃子几巴掌,桃子没哭,接着是大骂。兰子是第一次看见姆妈发这么大的脾气,第一次看见姆妈动手打人,也是第一次听见姆妈骂人,而且得这么狠、那么毒,骂得姆妈自己都掉了眼泪。

多了一个帮手,桂芝轻松了很多。白天桃子陪桂芝做家务、下地,或是与村里一帮女伢子背着竹篮到田边、地头、河滩上扯猪草,快乐很快又回到了她的脸上。

郑郎中正在禾场里用宽锄头扒出一条路来。他看见兰子站在大门口,说:“来,拿扫帚帮爹爹扫雪!”

心情稍微松缓的天龙开始狼吞虎咽,不一会功夫,半锅子剩饭被他倒进了肚子。

一天早饭过后,郑郎中和桂芝刚出门,再福就央求兰子,说想到镇上学堂里去玩。兰子关上大门,用铜锁将门上面两个铁环锁住,再把钥匙放在猫洞里,压上半块砖,就光着脚丫牵着弟弟往镇上跑,

“天龙,你这是要到哪里去呀?”郑郎中问。

“姐夫,在推谷呢!”桂柏冲郑郎中笑笑。

“今年的对联我来写,好不?”桃子说。

走进堂屋,郑郎中不敢抬头,他怕看到堂屋北墙上的家神牌位,上面挂着爹娘的画像。

郑郎中在一块稍微干燥的石板上坐下,取下竹篓,掏出烟袋里的烟丝和事先裁剪好的白纸,看着装满药材的竹篓漫不经心地卷好一根。他用舌头一舔,叼在嘴上。等摸出“洋火”点烟时,可怎么也划不着。是不是受潮了?他放在嘴边哈了一口气,还是不行。他有些沮丧,将烟卷塞进烟袋。就在他侧身把烟袋放入棉袄口袋时,感觉有一股浓烈檀香气味从残破的庙门处飘绕而来,直扑他的鼻孔!

“兰子,毛毛只怕是饿了,要呷奶了呢!”

兰子丝纹不动。

兆明到莲娭毑房里将毛毛哭着、兰子不喂奶的事对姆妈说了。

莲娭毑跑过来时,看见兰子正在给毛毛喂奶,她站在床边叹了一声气。

“姆妈,毛毛过三朝不准他去请我娘屋里的人!”兰子用沙哑的声音说了两天来唯一的一句话。

得了一大笔奖金的兆明对榜爹和莲娭毑讲叙自己在城里受到的特殊招待,他的激动和兴奋并没有感染榜爹和莲娭毑。

“姆妈,县长亲自和我握哒手呢!”

“姆妈,县长说要调我到城里当干部呢!”

当兆明提出要大办毛毛的满月酒时,莲娭毑说:“兰子说了,不准你去请她娘屋里的人。”

兆明说:“这是为么哩?”

“为么哩?你不晓得胡天龙是兰子的表哥啊?”榜爹眼睛冷冷地盯着兆明。

“我晓得胡天龙是兰子的表哥呢,但他是被通缉的‘土匪头子',我不捉他,别人也要捉他,何况……”兆明说。

莲娭毑晓得儿子在城里赌博时,胡天龙出面救了他一根手指的事,她“唉”了一声说:“胡天龙是土匪头子冇假,他杀哒人,他是该死,但不该死在你的手上啊!”

榜爹将旱烟杆“啪”地敲在桌子脚上,骂了句“忘恩负义的畜牲!”

静儿坐在兆明腿上,吃着他从城里带回的糖果。她望望爷爷,又望望爹爹,弄不懂家里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

胡天龙被押送到县城后的第七天,县城里召开了万人公审大会。

胡天龙是被直接枪毙在现场土台子上的。他已经跪不稳了,子弹是从后脑壳斜射进去的,下颚处爆出一个大洞,脑浆和血淌了一大滩。

枪响的时候,兰子正准备下床,她突然想起表哥胡天龙,并感到心口爆裂般剧痛。她跌坐在踏脚板上,脑壳里冒出一个念头:我这辈子与王兆明注定是要恩断情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