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他的声音很沉稳,“我有分寸。”

“好。”他坐得很直,“说说你的问题。”

袁主任看了一眼窗外,用鼻子发出一声轻叹:“据可靠消息说,纪委会在8月中旬有所行动,一旦行动开始,局面就没办法控制了。”他扭头看着我,“这次的任务,就是在月底前除掉他。还有,为了减少将来的麻烦,他的死必须是自杀。”

我摸着下巴,隐约明白了什么。

我明白:心理攻击和生理攻击一样,都会在受害者身上留下伤痕,伤痕也都会随着时间逐渐淡化消失。越早对刘向东进行试探,就越容易找到他心中的伤痕,从而抓住与心理干预有关的线索。如果一夜都无所作为,我可能会错过揪出调查者的绝佳机会。

很显然,我受到过与x身份有关的暗示。一周以来,我只和叶秋薇讨论过x,她从未做出过任何与x身份、年龄、性别、体貌特征有关的描述与猜测。如此,就只有一种解释说得通:与x身份有关的暗示来自我自己,来自我的潜意识。

想到这里,我心中一沉,一个机灵便坐起身,举目环顾,发现自己居然真的身处客厅。我本能地把右膝蜷缩到身前,稍一触摸,果真有明显的痛感。我想起方才抓我的女孩,瞬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我看了一眼右前方的沙发——女孩不在那儿,又看了一眼沙发和茶几之间的地板——同样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我又想起主卫门前的阴森男人,连忙从茶几底部摸出一把水果刀,蹑手蹑脚地走到主卫门前,猛然打开灯和门,却发现里面空无一人。

思绪陷入混乱,就此停滞。

“老办法,直接试探他本人的反应。”叶秋薇说,“28号晚上回到家,我换了一个从未用过的手机号,给他发了一条短信:刘主任,研究报告的事,就不怕集团高层知道么?”

“但是,他毕竟是个成年男人。”叶秋薇继续分析,“在本能、社会、他人的共同影响下,他的意识早就接受了这样一个事实:男女相恋后,发生性关系是合理且必然的事——当然,这是一种再正常不过的心理。所以,他虽然在潜意识中渴望留住暧昧,却从未有过组织暧昧被破坏的明确意识。正相反,他对交往对象们做出不负责任的性行为,只为填补暧昧消失后的情感空虚。他和禹绣晨的分手,看似是因为禹绣晨对喂饭行为的拒绝,但那其实只是一个导火索,根本原因,是两人的情感不再暧昧。可以这么说,从发生性关系的那一刻起,他们的分手就已注定。”

“他起初有些犹豫,问我是不是对刘智普有兴趣。”叶秋薇接着讲述,“我连忙解释说,自己只是出于八卦和好奇。他对我的话十分信任,回忆片刻,就说起了那些女老师的事。方自立跟刘智普是07年4月认识的,当时,刘智普正在和化工学院的一位老师交往。这位老师名叫付盼春,比刘智普大十岁左右,未婚。虽然受到不少非议,但两人当时的感情很甜蜜,在任何场合都是出双入对。不过到了07年8月,两人却突然分手。再后来,到了09年年初,付盼春和其他男人结了婚。”

“只能说是疑似。”叶秋薇说,“具体情况,还要结合其童年经历才能分析和判断。我问方自立是否了解刘智普的成长历程,他表示一无所知。我又问起刘智普的母亲,方自立告诉我,刘智普的母亲名叫葛庆霞,是颇有名气的儿童心理专家与作家,出版过十几本儿童心理学科普作品。”

第二天,我抱着一线希望给顾成杰发了短信,希望他能想办法救我。顾成杰很仗义,当即回了短信,让我弄清楚自己所在位置,然后找个值得信赖的朋友去派出所报警,就说你遭到了绑架。我说起之前屡次报警无果的事,他让我不必担心。

老婆吓了一跳:“一新?”

我哑口无言。

叶秋薇回忆说:“那晚在车上,我故意把话题引到李刚身上,对他有了初步的了解。李刚生于85年,初中没读完就辍了学,在外地打过两年工。03年,他在赵海时的帮助下进入e厂,成了一名生产工人。04年年初,他跟车间主任打了一架,两人事后均遭开除。当时,赵海时刚刚成立了一家担保公司,就把李刚安排进去做业务。李刚胆子很大,一脸凶相,又敢于承担责任,很快就得到了赵海时的信任与器重。”

忽悠宿命论者的话让叶秋薇这么一说,还真挺像回事。

“原先还好。”云灿霞揉着脸说,“不犯病时候也就是话少,胆小。前年吃了一年药,犯病次数少了。但是药一停,就比以前还厉害了。不光犯病次数多了,平时脑子也不清楚了,光说胡话,啥活都干不了。我也不敢叫他出门,一看见男的,他就光想打死人家。”

“是。”叶秋薇一脸平静,“之后,我就拿着药瓶去了卫生间,打开淋浴。半分钟后,开门声响起,但没有关门声。”

我愣了片刻,点点头:“我明白了,你是说,离婚这件事,可能也和他的心理问题有关。”

黑暗中的那张大网,显现出了更为清晰的轮廓。

“这么简单就承认了?”

“是这个意思。”她平静地说,“处于这种状态下的人,通常很害怕他人的凝视,王伟也是如此。我观察他用了将近五秒,他显然有所察觉。他停止了对周围的观察,先是低头回避,接着抬起头,扶了扶眼镜,冲我笑了笑。在那种悲伤场合的暗示下,他的笑显然是刻意为之,目的正是为了掩饰紧张与不安。我当时就觉得,这个人去陈曦家,要么是有很重的心事,要么,就是有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

无尽的疑惑涌上心头,我极不情愿地抬起头,看了一眼恶魔叶秋薇:“这个王伟是?”

我茫然地看着她。老实说,我真的很难立刻接受这个观点。

“是的,可以推想,她围绕这件事所做的一切,一定都是慎之又慎,极力让自己置身局外。但是,丁俊文的死乱了她的阵脚,促使她在慌乱中去了丁家。正是这极为冒险的一步,让她此前所有的谨慎功亏一篑。”

听到这里,我心中一阵慌乱,感到极度不安,甚至还有那么一点恶心:如果吕晨及时接受正规治疗,其偏执症状绝对是可以痊愈的。叶秋薇却为了自己的计划,将这个原本就十分可怜的女人带入万劫不复之地。

“未必。”她思索片刻,解释道,“按照常理,有幻想症的人,应该不会放过任何拉近幻想与现实的机会。退一步说,即便他想要隐瞒瘾性的研究,大可不必回答,或者含糊其辞,为什么要给出确切的否定呢?”

“之后呢……”过了半天,我才恍恍惚惚地问,“你当时是什么感觉?”

我在谢博文的名字后面写下:

况且,徐毅江还是个有深厚背景的人,叶秋薇的案子,怎么会进展得如此迅速,迅速到不合常理呢?

接下来,我要绕过一大堆唬人的理论,直接阐述一个观点:性本能与本我,是密不可分,相互依存的关系。用当年初中政治老师的话来说,就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至于为什么,这里暂不解释。

我看了一眼窗外遥远而灿烂的阳光,微微点头:“果然什么都瞒不住你。”

“也没有隐瞒的必要。”她缕了缕头发,“我一开始就说了要彼此坦诚,不是么?那不仅是说给记者张一新的,也是说给x张一新的。虽然不知道你现在是什么具体状态,但我还是那句话,彼此坦诚,这样对你对我,都有好处。”

关于自己身份与过往,我有着太多疑惑需要她帮忙解答。但同时,我也知道自己必须完成刺杀任务,否则无法对袁主任和a集团做出交待。我陷入短暂的纠结,又迅速坚定了信念。关于自己,我迟早会有全面、清楚的认识,但刺杀时机千载难逢,稍纵即逝。虽然暂时看不清我与叶秋薇对决的形势,但我必须为任务竭尽全力。只有先除掉叶秋薇,我才有条件考虑自己。

“坦诚。”我看着她的眼睛,“叶老师,你丈夫生前对你坦诚么?”

她突然眯了一下眼睛,上嘴唇和鼻头同时上扬,双手下意识地紧握在一起,表现出了明显的不悦,或者说是愤怒。这是我第一次在她身上看见负面情绪的明显流露,毫无疑问,丈夫的背叛确实是她的弱点,是撕破她心理防御的最佳武器。我不禁回想起第五次会面时、她自己说过的一句话:

“每个人都有致命的心理弱点,只是有些人表现得比较明显,有些人隐藏得比较深罢了。

继续思索:丈夫的背叛是一件具体的事,心理弱点则是一种潜伏的负面情绪,是一种十分抽象的概念——二者有所关联,但绝不等同。或者这么说,丈夫的背叛只是叶秋薇心理弱点的表象,背叛导致的负面情绪,以及这些情绪对心理的影响机制,才是弱点本身。想要击溃叶秋薇,仅仅知道秦关对她的背叛是不够的,还必须弄清楚这件事对她心理的影响过程与结果。简单来说,就是弄清楚背叛给叶秋薇带来的真实感受。是痛苦、愤怒、嫉妒,还是彻底的绝望——

想到绝望,我突然想起了叶秋薇的心理骤变。她骤变的契机源于丈夫,那么,会不会和丈夫的背叛有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