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对望一眼,默契地没有再说下去。过了一会儿,少年抓起桌上的折扇,略摇两下,道:“你对陛下对林继,究竟是怎么个想法?”

想不通,猜不透。

司徒毓脸色煞白,身子略晃了晃,按住了书案,方才稳住身形:“南郊……南郊……”

佛堂内传来一阵轻笑:“毓儿来看母后,那是天经地义之事,朝政再忙,也不可怠慢。更何况近日太平无事,毓儿倒也不那么忙。”

老太太不满了:“小兔崽子敢嫌老娘烦?皮不要了!”

“珑姐办事,我一向放心得很。”林继放下了一桩心事,神色轻松地站起身来。

唐赋对她的冷淡也不以为意,啜了口酒,道:“龙师竟跟在女皇身边,这倒让我诧异不已。”

林继久在边关,哪里见过这繁华之地的奢靡之舞,一时间竟也看得入了迷,连杯中酒也忘了喝。司徒毓淡瞥她一眼,便将目光转落下去,素手有些紧张地握紧了酒杯,似在等待着什么。

司徒毓心思深沉,几乎一言一行都大有深意,她无故出宫,还让她随行,定是另有目的,绝非是单纯地来此看花魁表演……当然,外头传闻女皇陛下喜好女色,或许她是抱着与周朔同样的目的来此也说不定……

“原本以大统领的家世地位,不知有多少世家大族削尖了脑袋想要将自家女儿往他那里嫁,可偏偏大统领目标远大,想做那皇夫,便始终不曾娶妻纳妾。只是男儿本色,他在外边的相好可不少,就说那紫月的花魁……”苏合四下张望一下,压低了声音:“紫月的花魁夏皎姑娘国色天香,不知多少男人想要折下这朵名花,大统领也不例外。”

司徒毓晃了晃手中的玉佩:“朕要去你寻一个拥有一模一样的玉的人,女人。”顿了顿,她补充道:“她身上还有块蟠龙青玉,绝非俗物,很容易辨认。”

“苏将军何必谦虚,上回本将见你一刀削下了五段木桩,那端的是出神入化的好刀法,只怕比起林将军来,亦不逊色。”周朔瞥了他一眼:“苏将军如此推辞,是在质疑本将的眼光?”

“姐姐的玉不是挂着么?”司徒毓哪里肯还,只笑盈盈地反问。

“一定可以的,”她道:“待天下真正太平了,待天下不再需要你时,你一定可以脱去武装,做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女孩子。”

“少年得志,不骄不躁;屡受刁难,谨言慎行;面对权贵,不卑不亢……大破鞑剌,并非没有道理。”

林继眉头一蹙,心中怒意暗生——天下岂有如此喜怒无常、草菅人命的君主!

十六卫率共同组成了拱卫京城长安的龙牙军,每日这个时辰,十六卫的将领都会来此点卯,然后开始每日的事务。林继到时,已有不少将领在此。十六卫中有许多人都不认得林继,领她过来的军士方一通报,人人看她的目光都变了。有羡慕的,有嫉妒的,有钦佩的,亦有狂热的……朝廷久未有战事,这些将领虽然位高权重,实则却并不曾上过战场。对于林继这位名副其实的将军,他们自然情绪复杂。

“若不入宫,又怎能置身于诸多纷争之中呢?”司徒毓轻轻一笑:“面对各方面的刁难,我们的林将军,是否还能保持那般地淡然呢?”

林继想起入京时那突然扑出来的老者,若非他骑术高,及时控住紫电,那老者若是有了什么损伤,再为有心人所煽动,民众的欢呼声只怕立时就要换做唾骂声了。他心有余悸地点点头:“老师说得是,徒儿定会注意行止,不与她针锋相对。”顿了顿,他突兀地问道:“听闻当今女皇生母乃是鞑剌公主……”

头盔取下来的一刹那,大殿之中不约而同响起了轻轻的吸气声。诸位大臣都知道这位得胜还朝的将军年纪很轻,可真正看到他的脸时,仍忍不住要惊叹。

少年向身后一招手,一名跟在车旁的骑士立时策马奔了过来,下马拱手道:“请少将军吩咐。”

林继咬了咬下唇:“谢陛下。”直起身来,坐过一边,目光落在空处,不与两人接触。

“适才母后说,林爱卿的刀法是继承自朕的父王,若有闲暇,朕倒想见识一二。”

林继淡淡地道:“先王的刀法,臣已多年未用,怕是会让陛下失望。”

“林爱卿何必谦虚,”司徒毓含笑道:“听闻你曾与苏合比试,最后以苏家刀法胜了他。如此看来,爱卿的刀法又怎会差呢?”

“臣……”

“林爱卿,”司徒毓慢悠悠地道:“谦虚是好事,可是过分的谦虚,可就是欺瞒了。你……不希望朕治你一个欺君之罪罢?”

林继无法,只得道:“臣知罪。”

太后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打量,神色里有些不解。司徒毓亦不想在母亲面前过多为难他,只是道:“林爱卿身有重责,朕到也不好耽搁你,下去罢。”

林继松了口气,起身拱手道:“多谢陛下。”

“爱卿与母后既是故人,今后还要多叙一叙旧情才是。”司徒毓有意无意地道。

林继拾起头盔的手一顿,缓缓应道:“是,臣告退。”

待他离去,司徒毓含笑看向太后:“母后见了林继,这可满意了?”

太后道:“毓儿,你似乎不喜欢他?”

“母后多虑了,女儿并没有‘不喜欢’他。”

司徒毓的神情,太后永远看不透,她只能轻叹一声:“如此最好……他也是个可怜的孩子。”

林继翻身上了紫电,在左八卫将士诧异的目光中纵马狂奔了一阵,这才借着扑面而来的清风压下翻涌的思绪。

太后,曾经的的秦王妃,她又怎会不记得呢?

小时候在秦王府,除了知道她身份的一个老嬷嬷外,总是她在贴心照顾着她。她……几乎是将她当作了自己亲生的孩子一般看待,对她的关爱与亲生的女儿司徒毓并无二致。

那个时候,她也是很喜欢她的,将她当作了自己的母亲,练功之余,只想好好地孝顺她。

可是那一天……她听说了自己的身世,知道自己的父亲为鞑剌人所杀,死在了战场上,从此,心中便对鞑剌深深痛恨。

是鞑剌人,害死了她的父亲;是鞑剌人,让她成为遗腹子;是鞑剌人,屡屡侵犯北关,害死了无数的同胞……而她,秦王妃,却偏偏是个鞑剌人。

从此亲近变做了疏远,她再也不主动出现在她面前,便有必要,也是三两句便敷衍过去。

有时候见她难过的样子,林继心中也会泛起一阵刺痛,但随即被国仇家恨给掩盖下去。

她,是立志要族灭鞑剌,为天朝统一北疆的人,又怎能为一点点恩惠便动摇了?

动身回北关那天,她也有来为她送行,还亲手做了护身符送与她。可她转过身便丢在了箱底,整整十多年,再也不曾翻出来过。

在宫中这些日子,太后曾多次派人来请,都被她以各种理由推托了。有时候想起来,她也会感到不忍,但这种念头很快便被压下去。今日在銮车上无可避免地遇上了太后,她倒是一如当年的性情,不曾更改,可她……

愧疚与迷惘杂糅在心中,令她难过万分。她一夹马腹,紫电长嘶一声,停了下来。她叹了口气,认命般地调转马头,朝来处奔回去。

不管怎样,擅离职守是为大罪,她必须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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