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继身子微微一抖,慢慢抬起头来,只见司徒毓身边端坐着一名三十来岁的女子,容颜端庄秀美,一身朴素的衣裙与这奢华的銮车几乎格格不入。这张脸与林继记忆中的某个人重叠起来,她轻轻咬了咬牙,慢慢垂下头去:“臣林继,参见太后娘娘。”

“哪能说忘就忘。”上官鱼将奏折上的朱墨吹干,整齐地放过一边。

后来她才从苏合那里得知,那日朝会之时,不知是谁听说了龙牙军在长安城中搜人的事,就以此事进谏,劝女皇以黎民社稷为重,莫要为了一个女子而扰乱民生。

司徒毓面色微变:“这玉——你是在哪里找到的?!”

“这怎么是多嘴?你的终身大事是娘当前最关心之事,曲儿都告诉为娘了——周朔为娘见过,才大志疏,不值得托付终身;那唐赋也就罢了;李昀之却是万万不可!”

老太太瞪他一眼,目光落在林继身上,打量片刻,露出和善慈祥的笑容:“好俊的小伙子,今年几岁啦?成家了没有?苏合这小子人虽然浑了些,可生出的女儿却争气得紧,小伙子若是不嫌弃……”

珑夏有意无意地道:“那么少将军觉得……女皇陛下美么?”

唐赋哈哈一笑:“皎儿这块面纱,也不知是长安多少男人的心病,如今就连女皇也被吸引而来,皎儿果真魅力不凡。”

林继究竟是个女人,最先回过神来,转头时,就见司徒毓眼中绽放出异样的神采,一瞬不瞬地盯住了那白衣女子,双手紧压在桌面上,呼吸也跟着急促起来,仿佛眼中除了那白衣女子,便再无旁人。

司徒毓的口气熟悉得仿佛是这青的常客,她将一个颇有分量的钱袋丢进那老鸨的怀中,就见她的笑容立时热切了十分:“两位公子上请,咱们定为你们留下最好的位置!”说着便领两人往视线最好的二雅间走去,雅间里向内开了窗,正好可以清晰地俯瞰一的台子。

只听苏合继续道:“今夜夏皎姑娘在紫月公开表演,哪个人出手阔绰、才情卓绝,便可得夏皎姑娘当众献舞。”

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这女人定是又想出了什么刁钻的主意要为难她,实在不能不防。

“不敢,我见将军枪法卓绝,一时手痒,还请将军赐教。”苏合拱手为礼。

林继下意识地拉出脖子里挂着的系绳,果见母亲给的一对白玉少了一块。见是一对儿,司徒毓眼睛一亮,道:“既然姐姐的玉还在,那这定是我弄错了。”说着一翻手,玉便不知被她藏到哪儿去了。

“老师不去么?”

李敬亭又叹了口气,颇有些怒其不争的神色:“自女皇登基以来,有些政策看似胡闹,往内里一思索,却觉大有深意。小看了她的人,将来只怕是要吃亏的……”

正要沿着岸边小径离去,就听一个声音悠悠划过湖面,清晰地钻入每个人的耳中:“那边是何人在巡视?”

她答得模棱两可,李敬亭也不以为意,只是笑眯眯地看着她。上朝的钟声响起,宫门大开,百官都整肃了衣冠,准备入宫。李敬亭临行之时,丢了句让人捉摸不透的话:“说起来,林将军这个官职,还是拙荆昔年曾担任过的。”便迈着八字步带头向承天门内去了。

司徒毓在矮榻上懒洋洋地一抬手,圣旨便缓缓飞入她手中。她从头看到尾,面上笑容更深:“不错,鱼姐姐的文采朕最是喜欢,满朝大臣,就没有一个人的文章能写得过她的。”

林继点了点头:“徒儿省得。”

而更加有意思的,要数林继看着她时,眼中难以掩饰的敌意和戒备——臣子对君主怀有敌意?这倒有趣了……

惊见如此变故,四周顿时静了下来,只见少年有条不紊地自马背上下来,脚步沉重地来到老者身前,伸手将他扶了起来,头盔之下,传来一声蓄意压低的询问:“老人家,你没有事?”

“那么她之前对少将军的好又算是什么呢?”

“她……她……我……我……”林继不知道,若她知道,也不会这般苦恼了。

仇恨和情感交织在一起,令她无所适从,她除了继续矛盾着、逃避着,什么也做不了。

“那么对女皇陛下呢?”珑夏道:“少将军又是怎样想的?”

“女皇陛下?”林继茫然道。

“女皇陛下是太后亲女,身上自然也有一半的鞑剌血统,难道少将军也要仇视她么?”珑夏叹道。

原来如此……她警惕她,与她保持距离,对她冷漠……不仅仅是因为司徒毓对林家的猜忌,更有这血统的问题在其中么?

在她心中,始终认为司徒毓是半个鞑剌人,强行克制自己将她往好处想。每当忍不住想起她的一颦一笑时,她总是惶恐地罗列出许多关于司徒毓的负面传闻,直到将心底的那点悸动完全压下。

“陛下若一心为天朝子民,江山社稷着想,我自会效忠于她。”林继犹豫着:“若她心向鞑剌……”

“少将军既能这般想女皇,又为何不能以同样的心态面对太后呢?”珑夏摇头道:“太后娘娘难道便曾祸害过江山社稷么?”

“可她是……”林继这样说的时候,心里像是被什么堵住了,难过得几乎呼吸不过来:“完全的鞑剌人……”

“迂腐之极!”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让林继心中一惊。

以她的身手,竟有人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到她身后,让她如何不惊?

转过身来,只见一名修长身形的男装女子按剑站在她身后,一脸的不苟同。这女子看起来在二三十岁之间,容颜俊美,英气十足,若不是没有缠胸,林继还道她是个男子。

“你是何人?”林继皱眉道:“为何闯入此地?”

“我是何人并不重要,”那女子淡淡地道:“倒是秦王的关门弟子如此迂腐,着实令人失望。”

见林继似要反驳,女子道:“我且问你,因何痛恨鞑剌?”

林继咬牙握拳,恨声道:“鞑剌蛮子犯我边境,杀我父亲,自是不共戴天!”

女子上前两步,明澈的眸子凝视林继:“鞑剌杀你一人的父亲,你便痛恨至此,恨不得将全天下所有的鞑剌人都赶尽杀绝。林少将军在北关屡得大捷,杀敌无数,你可知道,你又杀了多少人的父亲,又有多少人该因此恨你入骨呢?”

林继一时怔住了,心中只觉不妥,却又无从反驳,只得求助似地看向珑夏。谁料珑夏轻叹一声,闭上了眼,显然心中亦是这样认为的。

“我……”

“一将功成万骨枯,纵然你有多恨鞑剌人,有那么多鞑剌亡魂为你父亲垫背,早已够了。若你连公仇私恨都无法区分,纵然你是将星转世,迟早有一天,也要因为个人私欲而毁掉整个江山!”女子的话掷地有声,说完之后,深深看她一眼,转身便行。

“你……”林继忍不住叫住她。

女子停了停,道:“若你有心,便随我来。”说着头也不回地走了。

林继想了想,终于下定决心,跟了过去。

Bx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