廊外的风愈来愈大,天地灰蒙蒙的,连成一片。

几名灰衫侍从簇着一位绿色锦袍青年混在人群之中,随着围观的百姓探头张望。一名侍从忽然问,“小将军,那赵国的女官怎么都戴着面纱?”

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她就要被投入汹涌的河水,去“陪伴”那谁也不曾见过的河神。

一昼夜的疾驰跑完了原本几日的路程,拖着疲惫到极限的身子,她已顾不得将马牵进马厩,信手一扔缰绳,走进木屋扑倒在榻上。

侍立侧旁的绿衣女官,正是黛姬,听年长妇人如此一问,小趋上前微一欠身,笑答,“这是武安君翁主。”

稚嫩嗓音如狂风后的第一蓬雨,兜头浇下,“不行,师姐是要嫁给师兄的,怎么能做陪嫁女官?”

“喵……”一只通体雪白的猫儿不知何时蹭到了她的脚边,撒娇似的昂头轻蹭她的衣裾。这猫儿原是父亲送与母亲的,父亲常年征战,唯恐母亲寂寞,所以特意要人寻了这只珍奇白猫来,为母亲打发寂寥时光。

琉熙侧头向他一笑,“我们进去吧。”

琉熙飞快放下竹帘,阖上双目,将自己埋进子澶怀中,双手紧紧环抱身旁的温暖,仿佛只有这样才能逃开那嗜血的梦魇。邯郸城破赵被围那日的惨烈重又浮现到眼前,到处都是尸体鲜血的狰狞丑陋,噬心断肠的毒酒穿吼而过,结束那屈辱的一生。

蒙毅抚了抚身侧的桃花马,轻跃上马背,最后一次回望,若非亲身经历,实在无法想象,向来只需看一眼星辰,听一曲水声,就可辨明方位的他,竟然需要一个半大少年的引领才能在此山之中来去自如。

她的话还未说完,就被子澶不悦语气打断,“熙儿,你知道的,即使阿璃的婢女侍从,也只能留在中壶天下的行馆。你怎么居然就敢把人带进桃林深处来?”

木子贪杯,听说晚上有酒喝,拊掌而笑。倒是琉熙心里又暗暗思忖起来,“天外天”上并没有酿酒的器具,平日里,也不见子澶持这些,可他们却总能时不时尝到美酒佳酿。脑中思虑纷乱闪过,琉熙面上却是抬眸一笑,“好啊!”

“教我?”

箫音乍起,合着风声,于静夜月色之中,份外清迥绵长,撼人心神。

琉熙此刻心绪却是大好,她闻到了嫉妒的味道,在前世,这味道令她再熟悉不过,只是此生却仍是第一次尝到。若是你身前的人起了嫉妒,那她便已矮下一头去了。

“木子要去山中打猎,你去陪他。”琉熙正沉醉于春末绚丽,隐隐觉得身后目光灼灼,倏然回首相望,那人清亮嗓音却已经飘来。

“可,我们也有约,若是你输了,就教我剑术。现在是熙儿输了,又为什么……”

“是啊!”阳光照下,木子肥圆笑脸蒙上一层茸茸细毛,“快拆开看。”

“啊呀,师姐,我都说过多少次了,当归的归身和归尾不能混着放!”木子蛋里挑骨头,从一篓归身里生生拣出一缕归尾来,递到琉熙眼前,来来回回晃了几晃。

琉熙早早便编好了幌子,此刻正好说出,“熙儿小时候顽皮,夜里不慎打翻灯盏,引起火烧家宅,脸上便留下了疤痕,相貌奇丑,怕人嫌弃。”

只是一朝家国沦丧,金枝委地再无人拾,她满腔充斥着遗憾和不甘,以为凄惨人生就此结束。

纵使万千娇贵出身名门,纵使君王笑看恩宠一身,一朝家国沦丧,便如委地金枝,战靴碾踏而过,余下的也不过是碎玉许许。

赵政冷哂,“让人看出来,不就知道寡人不想见楚国公主了?”

蒙毅骤然抬头,双目如炬,“末将听闻,楚国公主貌若天人,王上为何不想一见?”

“你以为这选妃就是给寡人选女人吗?不是。”赵政缓缓回过身,面对蒙毅,神情冷峻,如同寒夜深潭,冷冽如冰,“这是一场战争,比你去攻打魏国、韩国,还要残酷的战争。选谁不选谁,看似好像平平静静,其实就像这太池水,表面风平浪静,实则暗涛汹涌。”

“末将不明白,王上是为要选楚国公主而不见,还是为了不选,所以不见?”

“不能选她!”赵政毅然吐出四个字,“选了她,这秦就是楚国人的天下,是太王太后的天下了。吕不韦也一定是不想让寡人选她!”

“可这几日也不见相邦为此事来求见王上啊。”

“在吕不韦看,只要寡人不选她,其他五国公主都可以。既然如此,只要一日寡人未说选的是楚国公主,吕不韦就不会站出来反对。”赵政笑道。

蒙毅会意一笑,侧过身去,“相邦定是怕事先阻止了王上,王上故意跟他唱反调,拗着干。”话音未落,对立两人却相视长笑。

笑声依着水面波纹荡漾开去,却又忽然收住,赵政招手示意蒙毅附耳过来,声音几乎低不可闻地问,“昨夜去客馆打探的如何?”

蒙毅目光暗扫周遭,答道,“昨夜让大哥叫住练剑,不曾去成。”

赵政啧嘴蹙眉,愁容紧锁,“务必再去探查!”

蒙毅抱拳一诺,“末将谨遵王命。”

********绝武********

这样静的夜,只听到殿中灯火哔哔啵啵的轻燃声,滴漏嘀嘀嗒嗒的滴落声,还有月华透过窗榄带进风儿吹动重帘的簌簌声。

殿宇深处几案之后独坐黑袍青年,孤傲面容冷若冰霜,案上堆起一摞高高竹简,他沉醉其中,酣然如醉。

忽而一阵晚风吹入,掀起殿中纱帘,搅动月光如幕。虽已是暮春时节,可夜风难免寒凉,赵政不禁掩了掩领口。

这凄清孤冷的夜,如同过去无数个夜晚一样,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殿内阶下处处站满了侍者,可这殿中似乎却永远只有他一人。

从未有过的,他忽然觉得一阵遮蔽天地的寂寞。

耳畔万籁俱静,无有人声,清冷萧瑟到了极致。一时间,竟觉得自己仿若身处的不是恢宏壮丽的秦,而是一座巨大的坟墓。

恰在此时,却不知哪里幽然而起一曲瑟绰琴声,弦音如漱玉凤鸣,似晨露清流,落落流淌入耳,潺潺掠过五脏。打破死寂墨夜,如江上渡口彻夜点燃的红灯,照亮独行路人的前路。

赵政不由放下手中读到一半的竹简,徐徐起身,循着琴声走出寝殿。

赵高不知从暗处何地飞快躬身窜出,招呼侍者提过牛皮灯,跟随在侧。

赵政摇头摆手将他们赶开,却是至始至终不发一声,唯恐搅乱仙乐般的深夜琴声。赵高挥手示意其余侍者退开,亲自提过一盏亮灯来,悄无声息跟在年轻的秦王身后。

冷月照在高高斜入云霄的勾檐玄瓦上,泛出如霜如玉的片片寒光。九重殿,亭台楼阁,层层叠叠,尽皆浴在一片墨黑夜色中,叫人生出无边无际的落寞和惆怅,唯有那缕缕散开的琴声,仿若荒漠中的一溪清泉,冰天雪地中的一掬炭火。

赵政沿着被月光染成银色的漫石小路寻声找去,不知不觉间已走入华阳后的一片翠竹林。

夜色中,翠竹一片黛色,在青白月光映衬中,闪出深碧幽光。竹林中缠缠绕绕流淌一泉石道铺就的小溪,溪上白璧做桥,通向林子深处清雅竹亭。

碧色轻纱帘住竹亭四围,在风中轻薄如蝉翼翻飞,忽而鼓扬忽而垂落。帘中抚琴的人儿隐隐绰绰,看不真切。

唯可见她低低交领红裙,半松半绾垂髻,肤如凝脂,拢在薄纱之中,犹透出暖玉般醉人光泽。

她的琴声如甘美佳酿,初入口时,只觉清冽馨甜,不知不觉便就喝得多了,再就不由地醉了,醉后更是一口一口不住地只想往下灌。

抚琴之人似乎从未觉察竹林中那盏突然出现的高亮灯,聚会神于七丝弦之上。

赵政的身影似乎被铸住,一动不动立在夜露下的竹林中,整个人如入定一般,侧耳倾听,瞩目观看,但却始终不曾走近。

“王上,王上今日怎么如此好的兴致,深夜造访祖母的华阳?”华阳夫人一身华服盛装,不知何时竟是站到了来人身后。

赵政转头微微一欠身,“太王太后,寡人乃是循着琴声而来。”

“哦?”华阳夫人挑眉微不可见地一笑,看向不远处竹亭中的抚琴之人,琴声不停,她仿佛也沉溺其中,侧耳听了片刻,才笑着向赵政道,“那是阿璃,楚国送来选妃的公主。”说罢,目光转回赵政脸上,“也算是日后王上的人,祖母为王上叫来一见,如何?”

“阿璃,”也不等赵政答应,华阳夫人便扬声朝亭中叫道。

琴声戛然而止,红裙委地,丽人娉婷挽帘而出,脚下丝履刚刚踏上庭外碎石甬路。却听赵政回身恭敬向华阳夫人一拜,“寡人每日必要夜读竹简十卷,今日偷懒了,方才只读了六卷。还是改日再来叨扰太王太后,今日就先告退。”说完,提步疾走,黑袍身影匆匆没入暗影重重的殿之中。

赵高抬头偷觑华阳夫人微怒神色,目光极快扫过愣在亭外的阿璃,躬身深深一礼,倒退几步,飞快追随年轻的秦王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