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唇角蕴笑,纤腰微低,殷殷目光与搀扶着的半老贵妇恰好一触,难言的温柔恬美,“姑祖母,小心脚下,有台阶。”

廊下屋内却是一室压人心肺的沉寂。

“这楚国的侍女都那么漂亮,公主得什么样啊?!”首先发问的侍者目瞪口呆盯着甬道上行过的长队。

也许她错了,她压不该在父亲过世后卖掉邯郸的酒肆,只身离开赵国,更不应该在进秦国前,还不忘守信二字,坚持顺道回到家乡,退去父亲定下的亲事。

睡梦中隐隐觉得似是有人在触碰她的肢体,又似是被腾空抬起,嚯嚯山风仿若就在耳边呼啸而过,还时不时灌入她低低的领口。又仿佛是嗅到了熟悉的杏香,那满峰满庭的清幽芬芳丝丝渗入她的肺脾,滋润干涸的心灵。

素帛交领深衣,腰间宽束锦带,乌发结做单髻,银环叶冠箍起,玉面珀眸,飒爽英姿。殿宇深处,三层席上,直直跪坐翩翩贵胄公子,向座上一长一幼两位美人深深一揖。长者徐娘半老,风韵犹存,幼者年方及笄,干净明丽。

李玦与子澶坐于同席,见父亲首肯,便抬手轻拍子澶肩头,安慰道,“送嫁公主,还须数月准备,熙儿与你的婚事尽可以先办。待婚后,熙儿可以充作女官,送嫁公主。父亲也可在朝中活动,为妹夫谋取副使之职。”

可母亲已经催过两次了,饭菜也早已反复由庖厨端出,再端回热过,再端出,再端回热过,若是再热个几遍,只怕那饭菜就压吃不得了。

琉熙向李玦微一欠身,显然答非所问,“我想带子澶进去见见母亲。”说着,牵着子澶走过屋下廊道,穿过后亭中曲桥方亭,往后府中一间小小的院落走去。

“为什么?”琉熙巧笑问道,回首执意掀起帘子,透过车帘间隙将目光投向心中向往已久的连绵绿色。

木子匿身密林之中,直等到蒙毅一众人等远远离去,再也看不见背影,方才转身,采道中壶天回转“天外天”。

琉熙远眺一眼,遥遥望见子澶面上神情,虽是仍刻意保持着昔日天高云淡的笑意,却难掩眸底的一丝不快与落寞。她赶忙撇开蒙毅,快跑几步上前。

半日下来,木子和琉熙皆是收获颇丰,药篓半满,木子手中更是提了沉甸甸的几只雉。

子澶仰头笑道,“这世上哪有什么无所不能之人?我不会骑,所以才让木子跟你学。”

“上来吧。”

木子甜甜笑着,道,“阿璃姐姐,屋子给你备好了,你住洗药池边的小竹楼吧。”

子澶早已严格划定狩猎的行动范围,此圈之内,绝无野兽。

琉熙欲说还休,颊上绯色愈加深重,深吸了口气,方道,“师兄明明应该早就知道魏国已经攻取了雍丘,却怎么不来找我?”

“师傅?”她一时诧异,入山几月了,她心心念念的鬼谷高人,一直未能谋面,可此刻听来,师傅倒是对她所作所想洞若观火。

琉熙抬眸没好气地觑了身旁两人一眼,接着摆弄手下药草。

“看你穿戴,不像平常人家女子。”子澶有些怀疑地逼视她。

赵甘露殿前浓烈似烟霞的那片木芙蓉,飘忽于她的记忆里,似已是前世景象,不对,确是前世景象了。

秦军从邯郸城外攻入城也只花了区区两日,听说秦王亲临邯郸,秦军奋勇向前,邯郸城中尸横遍野,护城河被鲜血染红,纵是隔着半城之遥,中仿若也能嗅到那空气中蔓延的腥冽气味。

“哦?”赵政撇头不解地问,“蒙恬大人独自建府了吗?”

“正是。”仆役笑答。

“我怎么记得蒙恬还未娶亲,他父亲蒙武大人身子还硬朗着呢吧?怎么未娶亲倒先建府?!”赵政蹙眉。

一边赵高反倒笑了,说,“王……王大人怎么忘了?!我秦国素有法度,男子弱冠即为成年,一户之内无有二男。这蒙恬大人昨日行了冠礼,便就成年了。既已成年,即便未娶,依照国法,也当分府另居。”

“蒙恬行了冠礼了吗?”赵高的话不知何处踩到了年轻君主的痛脚,引得他一脸不快,忿忿然问。

赵高见主上极为不悦的神情,一愣,旋即了然于,淡定答道,“正是!”

赵政瞥了眼身后的仆臣,将手中原本轻快提着的袍角重重一甩,别过身子便走,赵高赶紧飞跑着赶上前去,跟在侧后,却又恰撞上转身冲回的主上,两人身形猛然一触。赵高飞速闪到一边,躬身垂首而立。

“赵高,寡……我来问你,男子几岁弱冠?”发问者显是憋着一肚子的火。

赵高却做恍然状,答,“虚则二十,实岁十九啊!”

“蒙恬几岁?”

赵高答道,“既然行了冠礼,蒙恬大人自然是十九。”

“那我呢,我几岁了?”

赵高假意扭转半头,笑道,“王……王大人的生辰,就是把奴臣的脑袋拧下来,奴臣也忘不了。您比蒙恬大人年长一岁。”

赵高答罢,抬眸偷觑主上神色,果然见他忿恨满面,一张黝黑面容,从深底里渗出因压抑愤怒而憋起的潮红。微颤嗓音瓮声传来,“他们都行冠礼了,再过几年,连蒙毅都行冠礼了。我呢?我什么时候能行冠礼?”

赵高仍是满面堆笑,“这个,奴臣不知,要问相邦。”

“这个要问相邦,那个要问相邦。找个女人,还要听太王太后和太后的,原来我这个王,就是摆摆样子的。哼……”他声嘶力竭地叫嚷着,气鼓鼓地一跺脚,又大步向着街市走起来,“赵高,蒙恬的新宅子在哪?”

“奴臣不知。”赵高却仿佛方才主上的雷霆震怒从未发生,仍旧温吞吞地答道。

“去问明白,我要去贺喜。”

“是。”赵高深深一拜,也不使唤身边随扈,亲自一路小步趋走,再往蒙府上的门房仔细问明。

赵政背手站立于街心,也不避闪行人,几名随扈悄然围成一圈,将他护着正中,仍由他左顾右盼,东张西望。

他无聊地扫视四周,目光落在一批红棕烈马之上。那确是一匹难得一见的良驹,毛色俊逸,油亮光泽,健蹄硕臀,马尾高翘,脖颈昂立。虽只是一匹坐骑,眼中神光却似一名视死如归的勇士,傲视众生,唯独偶然间的一个回眸撞上牵它的主人,那目中冷意却瞬息化为依恋和感激。

白锦胡服绛色宽边,衣领袖口饰以芍药暗纹,紧紧束缚的腰带下,垂的却不是璎珞,而是一对半个拳头大的金色铜铃。金丝编成面纱,严严掩住半张面容。

赵政抬手叫住她,“站住。”

女子翩然回眸,长睫如扑闪蝶翅,初时带着浓浓的轻蔑,浅浅瞟过一眼,眉梢眼角韵出几乎微不可见的鄙夷。可那眼神稍纵即逝,刹那换为一抹惊异,再一瞬,便只剩下恬淡。

她顿住步子,娉婷转身,微一颔首问,“请问这位贵人,有何贵干?”

“你怎么知道我是贵人?”赵政揶揄笑问。

她浅笑,“衣锦戴玉,若您不是贵人,又谁是贵人?”

赵政挥手遣开护卫,缓缓绕马一周,有力大掌沉沉拍上马儿后蹄上掩在皮毛中的疤痕,可那马却只似是瞅了他一眼,便驯服地垂下脖颈来,对他不善举动丝毫未有反抗。

“好马。”他赞,又问,“卖给我,如何?”

“不卖。”她笑,回答简明扼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