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什么,你先帮我绑一下头发。”越枝将发带塞到屠竹的手中,指了指自己的头发。“要全都盘起来,包一个小髻那种。”

赵佗眉头皱得更深,见侍女退出屋外,拱手对任嚣说道:“那越女原本就是这样,一副鬼肚肠。但,却眼浅得很,若是与她的性命无关,她便一概不管,好摆弄得很。”

屠竹往前走了两步,与越枝并肩站着,一手扳着腰间的匕首,连呼吸都紧了起来。

越枝握住屠竹的手指,笑着摇摇头,目光一垂,唇角笑意尽失。

越枝点点头,道了声“知道了。”

越枝有些惊讶,手还扶着木门,“赵副将怎么来了?”

“阿枝……你好像,变了好多呀。”

蛮水江江面扩阔,早已经超过箭矢射程,尤是如此,没到江中心之前,赵佗都只让越枝呆在小舟的茅棚船舱之中,等两艘小舟贴近,均停定在江中,这才让越枝出来。

“正经事?”越枝眨眨眼睛,当即反应过来,喜笑颜开,“莫不是屠梏来了?”

赵佗的屋内陈设极为简单,与她刚刚住进去的那处小院相比,也多不了两三件物事,一方木案,一盏油灯,旁边屏风后头透出来床榻的一角,整整齐齐的,倒比越枝那乱作一团的窝要好得多。

越枝一瞬语塞,本就是她放心不下,忍不住问出来的一句废话,此刻却被他捉住小辫子,只得笑着挠挠头,说道:“不过是太担心了。”越枝眼珠子低低转了转,又说道:“说不定是从前,被赵佗压着回顶天山时,被灌了两口迷汤,近来又吃不饱的,脑子也不太活泛。正是了,你得加快脚步,回去了得好好用你的舌头,快些带人过来给我撑腰,不然,我可要给他们欺负死了,吃不饱穿不暖的,还得看眼色。”

近卫回话:“照旧是打钦江来的,从丰子岭到封山西面,倚靠地势包围住了灵山县。”

越枝也看不见赵佗面前的路,只能奋力伸手,终于抓住赵佗的腰带,死死攥在自己的手里,这才将自己的身子稳住,脑袋也好受些。如今脚不能行,手不能动,唯有脑子还剩下五分活泛,还搭着一张嘴一条舌头,越枝只能自救了。

赵仲始郑重点头,“是。”

晨光熹微,赵佗扭头面向山下,看着那在光亮中渐渐清晰的战场。上头尸首遍布,破碎的兵器散落一地,甚至难以分辨倒底哪一个是秦人,哪一个是瓯雒人。

任夫人手中木勺一顿,却没有回应赵佗的话,反倒是将药碗和木勺捧在手中,喘息几下,开口道:“君子被抬回来的时候,满身是血,迷迷糊糊的,却咬着一句话不放。”任夫人侧身扭头,望向赵佗,一字一顿,“灵弩可惧,莫打瓯雒。”

赵佗的脖子有多硬,越枝这个新手都知道得差不多了,赵仲始这个打小跟在赵佗身边的“老狗”还不知道?还一头撞上去吗?

一路走得越枝满肚子都是气,只恨不得扭头将赵佗的鼻子咬下来,可却是人在屋檐下,压着不能够发出来,只能闷头下山。

越枝心中一凉,这赵佗是捂着耳朵不愿意听了啊,这可如何得了?两军刀兵相接,她就是第一个被拿来祭旗的,先不论赵佗会不会杀了她,便是雒越其他的部族,先对她下手,挑起大战也不是不可能!

秦帝国派遣到南越的官员,如南海郡守任嚣,如龙川县令赵佗,都是名为文职,实为武将的人才,任簇是任嚣族侄,自己也是主战领兵的将领,自小浸润在兵法战阵中长大,听赵佗这样一说,当即意识到情势紧急,三两步走到赵佗身侧。

越枝犹豫片刻,伸手压着木案直起腰来,跪在软墩上,喊出一声,“任夫人。”

人群中当即有青年叫喊起来,“好!反正那蜀泮也打了这么多年没打下来,先用他秦人祭旗!”

那两个越族妇人绕过上首木案后头的竹木帘子,带着赵佗往主楼里头走。后头脚步声沉沉,赵佗听得一清二楚,喉头轻轻滚动,只觉自己腰间黑铁秦剑随着步子晃动。

“秦”字旗帜刚刚进入山谷,两侧山腰处,长短报信号角连绵响起,站在船头的赵仲始听见了,眉头不禁紧紧拧起,左手压在腰间剑柄上,转身走进船室,一看见赵佗,立马便说:“父亲可听见了?”

越木咬紧牙,下颌线绷紧,肩膀连着胸膛起起伏伏,隐忍半晌,才开口:“阿枝出嫁,多久了?”

吕善偏头看向赵仲始,解释道:“这便是为何我劝县令纳越女为妻,为何我并不相信越裳侯要刺杀县令。如今秦军要攻打的是安阳王,若我是越裳侯,要不就坐山观虎斗,要不,就联合秦军,断断没有引火上身的道理。”

那个少年兵士并不是胡言乱语,如今的越枝,还真真正正是他口中那些断发纹身的“蛮夷”。

手机屏幕亮着,上头的信号仅有两三格,还是2g。越枝按灭了屏幕,可没两分钟,屏幕又亮了,上头明晃晃“越饲养员”三个大字,看也不用看,百字长短信。

龙川县府的演武场设在正中,须得沿着长廊绕过演武场,才能到里头的正堂府衙,每一天越枝都要在这条长廊走个一两回,瞧着那里头的秦兵练武。赵佗练兵严苛,不论三九三伏,一律都是卯时开始练兵,先拳脚后骑射,得三个时辰方才歇息。

阮钦跟着越枝走到演武场边上长廊时,秦兵才刚刚拿起弓箭,那人形箭靶上,还没有几支箭。

近卫眼尖,只拱手朝赵佗报告一声。赵佗眯着眼,瞧见越枝来了,也没说什么。近卫会意,转身绕到廊下,微微朝越枝拱手。

“越姑娘今天来得好早。”

越枝笑着朝他一拱手,“没什么,今天醒得早,你去忙你的吧,我平常也不过站在这里看。”

近卫听是听了,也应了一声,却是一步没离开,只站在越枝身后三步开外,负手而立,守在一边。

阮钦瞧了瞧那甲胄全身的近卫,眉心微动,扭头回来跟越枝对视一眼,也就只站在她身边,立在廊下看秦军练兵。

冬日清晨,风自然冷得透骨,越枝拢了拢身上厚重的小斗篷,哈出两口气来暖手,眯着眼睛瞧着那屹立在练武场中的一座座秦国铁山,扭头跟阮钦闲聊,“寻常我们越族,也练兵吗?”

阮钦笑了两声,“说笑,每天捕猎的,背着弓长大,练个什么?”

“也是。”越枝眼珠转了两转,“那冬日里,山中野兽很难找吧,那时候怎么办?”

“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只要能吃,什么不能捉?”

越枝扑哧一声笑出来,这句话,还真是能流传千古。

“钦哥。”越枝瞧着那演武场里头,伸手随便一指,“里面哪一个,你瞧着还不错?”

这一句话,带着轻佻笑意,连阮钦都觉察到,身后的近卫呼吸都紧了起来。风声簌簌,将那句轻飘飘的玩笑卷向演武场。就连赵佗的目光也扫了过来。

阮钦自然瞧见赵佗,低头笑了笑,迎着看过去,声音轻轻,却一字一字清清楚楚,“第一个,第五个,还有队尾那个,勉强。”他停顿一瞬,笑着勾起嘴角,“可以和阿竹比试比试。”

越枝掩唇而笑,抬手一拍阮钦的手臂,“阿竹哪里有这么厉害,夸大。”

连廊上似乎都能听到丝丝含恨磨牙的声音。越枝仿佛毫不在意,侧身,从阮钦手中接过那一把青葱和那一件兽皮褂子,转身捧到那近卫手中,笑说道:“从前阿竹从你们手中拿的葱苗,养得还凑活,送一些给你们,当作回礼。这一件兽皮小褂,多出来得,也许适合你们赵县令穿着练射箭,也请一起收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