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佗低头,双手放在身侧,并未说话。

一行人走过连廊,由小厮领着,到了一座位于南海郡守府深处的小院落中。院门边上把守的秦甲侍卫见了赵佗,纷纷拱手行礼,侧身将院门推开,伸手遥遥引向内里。

“屠梏。”越枝望向阮氏兄弟那艘一直跟在旁边的赤马小舟。

任夫人接过那手串,笑着戴在手上,翻转着手腕瞧来瞧去,看样子是真的喜欢。“我小时候在西戎,也常戴这样兽牙手串,如今倒是少见了,还得谢谢你!”

越枝抬眼,目光在赵仲始面上逡巡两回,终于侧身让开路。

屠竹顺势挽住越枝的手臂,声音软软,倒似是哄小孩子,“听说瓯雒丞相来了,去瞧瞧?”

越枝钻出茅棚船舱,瞧着赵佗,见他下巴轻轻一抬,便顺着转过头去,一眼,那刚刚平息下去的眼泪当即涌出,滚滚落下。

越枝正要伸手去拿扇子,手停在半空中,面上表情也瞬间凝固住。文字?有文字吗?此时的古越族,倒是难讲。即便是后世那些由古越族演变出来的西南各少数民族之中,有自己文字的也是少数。

越枝回神,看向赵佗,只见他手中还拿着一册竹简,刚刚将竹管毛笔放在一旁,单手压在木案边沿,抬头来看她。赵佗似是刚刚醒来不久,头上发髻也只是束起来,并没有带上发冠,身上只穿了件中衣,闲闲披着外袍。

越枝忍不住说道:“我送你出门。”说罢,越枝这才想起来,扭头看了一眼赵佗,见他只挑了挑眉,并没有反对,回头来抬脚便跟着屠梏走出去。

近卫点点头。

越枝双手麻了,酸麻痒痛混着丝丝涨感,从手指一路传到头顶。越枝伸手只能碰到赵佗的腰带,晃荡两下,也没有抓住,挣扎也没用,一双腿被赵佗牢牢箍在身前,只能任由赵佗把她扛到哪里算哪里。

赵仲始咬咬牙根,倒不理会她的话,径自说道:“秦军没有败,两军打了个平手,是瓯雒先撤的兵。我也不同你拐弯抹角,如今秦军伤筋动骨,抵挡不住瓯雒军队,若是越裳此时近攻,秦军也难以招架。”

可这一个一个的伤兵,都是跟他一同翻越五岭的秦人,每一个人,他都熟悉,那一片片秦甲,一顶顶秦盔,如今尽数染血,叫他又如何忍得?

任夫人与任簇是少年夫妻一同走过来,一起下南越,也知道赵佗的脾气倔强,轻易不肯低头,此刻看他这样的脸色,也知道他是不信,只转身回来继续给丈夫喂药。

越枝暗暗松了一口气。

院门空地上,兵分两派,一面是黑甲黑盔的秦军,一面是犀甲赤膊的瓯雒人。

越枝手脚都被捆住,不能动弹半分,只能靠在身边的树干上,喘了两口气,又开口说:“越族在你眼里是蛮夷,可如今你随任嚣带兵越过五岭已经九年了。九年里,秦军夺了地,置了郡,设了县,可秦军所管辖之地,有多少越人?没有!攻城略地,为得是得到子民。你,赵佗,为秦国增加了多少秦人?没有!”

赵佗摇摇头,“西瓯武力虽弱,却是南越各部族与秦贸易之地,南越各部族都会在西瓯来往聚集,越族各部有什么动向,西瓯知道得一清二楚。若是探测消息,西瓯是最好不过。越裳必定会出兵,只是这盟友,倒底会是谁……”

任夫人一愣,一手扶着凭几,一手捂在腹前,哈哈大笑起来,“是,也不全是,只是觉得你这丫头很有意思,有时候礼数周全,也不显出一点儿奇怪,说话也是,不像越人。”

听了这些话,屠梏心中也略定了两分,朝越裳侯颔首,“让我去螺城吧,毕竟越山曾经跟秦人结盟,若是越裳侯去,怕是不好吧?”

赵仲始两三步跟上来,与赵佗对视一眼,赵佗目光一瞥那酒席,没跟赵仲始说一个字,抱着越枝往主楼里头走去。越木抬脚往赵佗那边追过去,还没走到竹楼梯前,脚步一停,转身回来抬眼一瞧赵仲始,上下打量他一番,扭头对族人一喊,“开席!”

船不断前行,赵仲始屏息凝神,只听着两侧接连不断的号角声,心中也有些发毛,“我军七万,可加上地形讨论战力,与他们五万人只能大致相当。可今日回门,越裳不可能集结这么多人,除非有内鬼,让越裳知道今日……”

“阿爸!”越木面色一瞬铁青,双手握拳啪啪作响,“我不在,阿爸怎么可以这样就将阿枝嫁出去!”

吕善一惊,拱手要出声阻拦赵佗,一旁的赵仲始却满脸欢喜,抱拳领了军令,领着两个近卫兵士,转身便往外大步迈了出去。吕善见赵仲始这副模样,面上尽是担忧,又往前走了一步,朝赵佗拱手躬身,正要说话,却见赵佗抬起右手止住他的话头,偏头将屋内的一个小厮喊过来。

越枝垂眸看自己身上的衣裳,小心翼翼地抬起右手,用没有沾上血迹的左手,轻轻抚摸上去,指尖擦过布料。上头纹路花样简朴,可手上触感却是丝滑挺韧,明明白白是绸布锻料,不论是秦汉晋唐中的哪一朝,这广袖曲裾,都不是少数民族的服饰。

越枝想着,一瞬忍不住噗嗤笑出来,捏着手机正要往屋里走,忽地听见楼下传来一声熟悉的大喊。

阮郁嗦了两口粥饭,啧啧称赞,眯着眼睛瞧着屠竹,屈起指头敲了敲木板桌面,“阿竹你好好学学,打猎也不行,采果子挖野菜也犯懒,现在阿枝也有拿得出手的东西了,别单你被落下了!”

屠竹一拍桌板,“想打架是不是!”

阮钦呵呵笑着把一块烤兔肉塞到屠竹碗中,“你别管他,他这个不饶人的嘴巴,你找到婆家,他都未必有阿姐看上。”

越枝抿着嘴笑,屠竹起初还没反应过来,舀着兔肉要吃,话在耳朵里转了两转,终于回过味来,明白阮钦也在拐着弯拿她开玩笑,跟他兄弟阮郁一样,笑她难找婆家,当即炸了毛。

“阿枝也不帮我!”

“帮!帮!我以后跟你去婆家,给你当丫鬟替你做饭,行不行?”

屠竹更气,直接把手里的勺子丢开,肚子忽地响了一声,又将勺子摸回来,舀了一口粥吞下,才又将勺子拍在桌上。

越枝实在是觉得屠竹气鼓鼓的可爱得不行,伸手揉了揉屠竹的短发,说:“阿竹还小,急着找什么婆家。不急。”

“就是!”

阮郁咂咂嘴,捏了一块鸡肉在手中撕着吃,“哪里不急?阿梏哥都在说,你要是到时候找婆家了,肯定是要回越裳的,不像我们,要是一直留在龙川,将家安在这里也不是不行。”

“你……”

“也是了,你们只说阿竹,你们两兄弟也不算小了,还不准备娶妻成家吗?”

阮郁没说话,阮钦笑了笑,“阿哥是订了亲了,我未来阿嫂是阳泉部的,阳泉部嘛,不兴妻子跟着夫家,他来回走动就行,阳泉部离龙川也尽,所以阿梏才让阿哥来龙川。”

越枝眨眨眼,“走婚?以后的孩子,也是跟着母亲,是吗?”

阮钦点头,“正是了!”

“那你呢?”

阮钦挠挠头,“我还没定下来。”

屠竹冷哼一声,撇撇嘴戳穿他,“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瞧上的姑娘,是不是九真的?我上回还见过。你只不敢跟族里提罢了!”

“这又什么不敢提的?”越枝倒有些好奇,“同是越族,难不成因为九真从前跟瓯雒亲近,如今越裳瞧不上九真吗?”

阮钦面色有些不好看,“自然不是,不过是两族的习俗不同,很难合得来,所以通婚也少。”

越枝垂下眼眸,想了想,问道:“九真以前住在番禺,是不是一直定居在那里?农耕为主,所以跟越裳合不来?”

屠竹果然点点头,“你们两兄弟笑我不会打猎不会挖野菜的,我好歹比九真的人强!”

是了,农耕习俗发达,便会更依赖天气变化,祭祀占卜的风气便会更加浓厚,自然跟越裳这些,靠刀箭打猎采集果腹的,要有许多不同。

越枝捏紧手里的勺子,舀了一勺粥饭细细咀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