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枝听是听见了,却没有回半句,又转身回去,继续捏着手中的匕首,挑着粗壮青翠的葱段,细细收满一捆,又挑了一根,拦腰将葱段绑在一起,这才去找水洗了洗手,返身往屋内走去。

“怎么?是有什么问题吗?”

任嚣伸手挑开桌上竹简,翻出一面写满字的绢布来,搁到赵佗面前,“岭北来的密报。”

小厮先行,赵佗亦迈步往里走,越枝瞧着那门上雕刻的朱雀凤纹,略迟疑片刻,也小跑着跟了进去。

屠梏闻声抬头,望向越枝的侧脸,见她表情肃穆,一瞬亦微微心惊,竟鬼使神差般,朝着这个打小跟在他身边长大的女孩,颔首称了一声“是”。

“龙川和灵山相距甚远,一个在东,一个在西,也不知道何时才能再见任夫人,任夫人多保重。”

“屠氏兄妹和阮氏兄弟的饭食,可有人去送了吗?”

越枝脚步顿住,抬手按住屠竹的手背,挑眉反问,“有什么好见的?上回他在赵佗面前得瑟的时候我便见过一回,这次赵佗还巴不得雒越人去帮衬一二,我不想随他的心愿。”

两条小舟隔了不过一步的距离,越木站在舟头,双手背在身后,一见越枝来了,忍不住往前踏出几步,直接走到舟船边沿,才堪堪站定。

越枝挥手笑道,“字是没有,不过涂涂画画,弄些花样玩玩而已。若是有文字书信的,前日屠梏来时,也不需要花费这一番功夫,独身闯进灵山县府一趟,送封信来便是了。”

见他没半分要自己坐下的意思,越枝也不好说什么,双手交叠在身前,不回答他,反倒是问:“瓯雒国,可送来什么书信吗?”

刚出了院门,走过砂石小路,眼见着就要分离,越枝两三步凑到屠梏身前,低声问他:“屠梏,你有把握说服我阿爸吗?”

越枝这样问完,回来抬头一看赵佗,见他面色登时松乏,心下也不禁大喜,好了,这个赵佗是真的将她的话听进去了。近卫说的包围,只是瓯雒在灵山县难,越裳带领地雒越在灵山县北。赵佗这样,是心中将雒越算在了盟军之内的样子了。

完了完了,越枝听见自己的心脏咚咚直跳,一片凉意蔓延上来,这个赵佗倒底要将她扛到那里去?乱葬岗?小刑场?谁知道呢!

越枝听了这话,却是正了神色,两军对垒,贵在知己知彼,如今赵仲始将秦军的战力告诉她,这个越人,可能吗?但听他这话,却又不像是扯谎,如今赵仲始这个模样,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两军经历了一场恶战。赵仲始是赵佗手下的副将,近卫不少,而敌军能够近身,甚至将他身上铁甲砍成这样,只怕那场战斗,要比越枝想象得要险恶得多。

赵佗看着手中秦剑,终究忍不住大步往外走去,大喊出声:“号令兵何在?”

“君子打小跟着任郡守,虽然比赵大哥年纪许多,可南下时,也已经是军中的千夫长,这么多年,一路走过来,什么没经历过。可这一回,君子伤得这样重,是头一回,便是雒越人,也没有能耐将他伤成这个样子。”

门外瓯雒士兵当即围上去,跟着瓯雒丞相,列队护送着他往灵山县外走去。浩浩荡荡而来,浩浩荡荡而走,赵佗看着那群越人,背在身后的双手握拳只攥得越来越紧。

赵佗刚刚走到府衙前头,里头院中便跑出来一个黑衣小厮,快趋到赵佗身前停下,拱手道:“赵县令,任县令在后头休息,瓯雒丞相在前厅,赵副将正在等您。”

站在一旁的裨将听得一愣一愣的,心惊胆战,一瞬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只瞪大眼睛看着越枝,一会儿又看看赵佗,双手只贴在身侧待命。

任簇单手握拳抵在腹前,低着头想了片刻,喃喃出口,“倘若我是越裳侯,首先考虑的必然是雒越各部,可越人分布松散,各部之间矛盾重重,实在是难以集结出兵。向外借兵,一是西瓯,二只能是蜀泮了。”

丫头?越枝忍住没有笑出来。古人成家早,任夫人也不过十岁上下罢了,比起越枝,她才真真正正该领一声“丫头”。越枝没有回答,只将碗里剩下的羹汤喝下,放下了筷子。一旁的婢女走上前来将碗筷收好,守在一边,等任夫人起身。

越木望向侵离江面,只见两侧谷口越人船只往这边码头聚拢,他眯着眼看过去,只见屠氏的屠寐和屠狩站在船头,还有片刻就能到他的眼前。等屠寐的船靠近,越木只转身面向屠梏,点了几十个亲兵带了上船。

越族人一听越裳侯下令,当即欢呼起来,男男女女纷纷走上去拉住秦人士兵,往那长桌宴席边上一坐,倒酒的倒酒,布菜的布菜,一边热情似火,一边克制推却,面上还真是一副待客宴席的模样,只叫竹楼越寨里头一瞬欢声笑语充斥。

“不。”赵佗斩钉截铁,“吕善的妻儿都在南海郡的番禺城扣着,他年近五十,才得了一个幼子吕嘉,爱惜他如命,不会通敌。再者,如果是越裳知道我今日带兵来攻,又怎么会在谷口虚张声势?”

哐当一声,婢女一声尖叫,摔倒在一旁,厅堂之上,黄杏滚落一地。两旁的侍女也吓着了,将扇子收在身前,退到一旁,只瑟瑟发抖地跪着,大气都不敢出。

“你找个信得过的妇人去看管那越女的饮食,一日两餐不可少,亦不可让军中兵士接手,务必保住她的命。”

屋内灯光昏暗,她低下头,想细看衣服上的纹路。只听叮当一声,头上早已有点松动的发饰掉落在地。鬓发一瞬散乱,发梢下垂,刚刚到越枝的脸旁。

“师妹!”

越枝没有看清,可心中却是猛地一沉,那一声,不是幻觉。

她下意识扭头看向赵佗,只见他立在院中,手中握着一把通体黑漆的秦弓,身上没着甲,只穿着束袖黑袍,身形更显得修长,那头颅抬着,眼尾罕见地带上点意气风发,似是骄傲,似是挑衅,目光不偏不倚,也正是朝越枝看过来。

秦兵脚步匆匆,带着那十只信鸽回来,在场院中摊成一排。

果然,四只被阮钦的黑箭穿透,六只身上的羽箭带着红漆,是赵佗的,最后那两只更是,被一支红尾箭穿着。

廊下秦兵的笑声越来越响。

越枝咬紧牙关。

阮钦捏紧手中长弓,转身走到越枝身边,低声道:“还有一局。”

“不。”越枝伸手,将身上的斗篷解下,丢到阮钦手中,未等他反应过来,便将他手中的长弓取过来,大步朝赵佗走去。

赵佗见她这模样,也忍不住笑起来,抱着秦弓环臂站着,“要亲自下场?”

“请赐教。”

赵佗由得她闹,下巴一抬,“再去取十只……”

“且慢。”越枝含住那正要转身的近卫,“我射艺不及阮钦,射不了飞禽,只能用箭靶。而且……”越枝环视周围一圈,抿了抿唇,说道:“我的箭可能不听我的话,伤了人就不好了,赵县令陪我到外头开阔的地方吧。”

赵佗当真笑起来,“那你还来跟我比?”

“比!”越枝重重点头,“君子一诺,当然要比。”

周围秦兵一阵哄笑,连阮钦的面色也不好看,往越枝走了两步。可越枝神色却是郑重,并不像在说笑,赵佗嘴角笑意渐渐收住,目光在越枝面上逡巡两回,却是点了点头。

“扛两个圆心箭靶出去。”赵佗吩咐完,往越枝处瞥了一眼,“不备箭?”

越枝摇摇头,“用你的。”

秦兵领命,将箭靶往院外空地搬,架在了开阔处,仿佛还真是信了越枝的话,都离得远远地站着,生怕被越枝伤着。

越枝伸手摸了摸风,指着箭靶,让阮钦去将箭靶转了个向,面着风。秦兵笑起来,也跟着动,站在赵佗和越枝身后,背着风面对着箭靶。

越枝走去赵佗身边,伸手讨箭,“不介意的话,让我先来,你我只比五箭,靠中心者胜。我射完五箭之后,赵县令再动手。”

赵佗猜不出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却也真的不甚介意,反手取了几支箭握在手中,一支一支地给越枝递箭。

越枝侧身而战,弯弓搭箭,深深吸了一口气,目光顺着箭杆,贴着箭头瞄向箭靶中心,手指一松,羽箭飞向箭靶,正好打在中心。

“不错。”

赵佗评价倒是中肯。后头秦兵的嬉笑声也略微小了一些。

越枝没回应,面色软了几分,呼出一口气来,转身朝赵佗走去取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