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竹顺势挽住越枝的手臂,声音软软,倒似是哄小孩子,“听说瓯雒丞相来了,去瞧瞧?”

话音一落,越枝当即抬起头来看向赵佗,一双眼睛还有眼泪,却挡不住里头光亮,只仿佛是孩子瞧见了糖果,叫人看着也觉得欢喜。

越枝正要伸手去拿扇子,手停在半空中,面上表情也瞬间凝固住。文字?有文字吗?此时的古越族,倒是难讲。即便是后世那些由古越族演变出来的西南各少数民族之中,有自己文字的也是少数。

这样说来,倒是与她那个名叫容坤的师兄,更像了几分。话少而多思,只是她那容坤师兄做起学术研究来,可是常胜将军,专攻的,还就是这南越文明,与赵佗相比,不知道要好上多少。

越枝忍不住说道:“我送你出门。”说罢,越枝这才想起来,扭头看了一眼赵佗,见他只挑了挑眉,并没有反对,回头来抬脚便跟着屠梏走出去。

赵佗照旧没说话,只反手握住越枝的手腕,冷声说了一句,“跟着走。”说罢,赵佗握着越枝的腕子,抬眼看了看那近卫,大步往院外走去。

越枝双手麻了,酸麻痒痛混着丝丝涨感,从手指一路传到头顶。越枝伸手只能碰到赵佗的腰带,晃荡两下,也没有抓住,挣扎也没用,一双腿被赵佗牢牢箍在身前,只能任由赵佗把她扛到哪里算哪里。

越枝抬手捋了捋头发丝儿,倒是先开口,“赵小哥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有何贵干啊?”

可这一个一个的伤兵,都是跟他一同翻越五岭的秦人,每一个人,他都熟悉,那一片片秦甲,一顶顶秦盔,如今尽数染血,叫他又如何忍得?

军医走出屋去,任夫人也只留下两个近身的小厮侍女,将剩下人都打发出去,不留在近前。任夫人端着药碗,抬眼朝赵佗看去,只轻轻摇头,直往任簇床榻边走去。

越枝暗暗松了一口气。

“想活,就乖乖地闭嘴,耳朵,我尚且给你留着。”话音一落,腰后的剑柄往前一抵,赵佗冷声斥道:“走。”

越枝手脚都被捆住,不能动弹半分,只能靠在身边的树干上,喘了两口气,又开口说:“越族在你眼里是蛮夷,可如今你随任嚣带兵越过五岭已经九年了。九年里,秦军夺了地,置了郡,设了县,可秦军所管辖之地,有多少越人?没有!攻城略地,为得是得到子民。你,赵佗,为秦国增加了多少秦人?没有!”

两人多年好友,如同亲兄弟,说笑惯了也无甚在意,任簇被赵佗这一提醒,也似乎忽然想起了什么,疑惑说道:“仍旧是寻常一般,越族并未轻易靠近我住处,晚间日暮时分,边界处总不□□定,倒也是不过是小打小闹,越人脾气不好,也是常事了,无甚值得在意。”

任夫人一愣,一手扶着凭几,一手捂在腹前,哈哈大笑起来,“是,也不全是,只是觉得你这丫头很有意思,有时候礼数周全,也不显出一点儿奇怪,说话也是,不像越人。”

一听这话,屠梏也是如遭雷击,愣在了原地。周围的越族士兵听了,也是被越裳侯这话吓到了,皆是如屠梏一样不敢相信,三三两两交头接耳议论起来。屠梏咬咬牙,重问了一遍,“去螺城?”

赵仲始两三步跟上来,与赵佗对视一眼,赵佗目光一瞥那酒席,没跟赵仲始说一个字,抱着越枝往主楼里头走去。越木抬脚往赵佗那边追过去,还没走到竹楼梯前,脚步一停,转身回来抬眼一瞧赵仲始,上下打量他一番,扭头对族人一喊,“开席!”

年长的越族妇人将姐妹的一举一动看在眼里,笑着往姐妹屁股下的小竹凳上一踢,催着她收拾心思,赶紧准备明日越女回门的酒席。年轻的越族姑娘涨红了脸颊,低下头去,十指翻飞,将竹篓里头的菜叶子择得干干净净。

“阿爸!”越木面色一瞬铁青,双手握拳啪啪作响,“我不在,阿爸怎么可以这样就将阿枝嫁出去!”

赵仲始一愣,沉默半晌,撇撇嘴道:“这越裳侯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自己的孙女,也如此对待。可是吕县丞,越裳部常年带头与我军为敌,若说是他越裳侯蓄意刺杀父亲,也不是没可能啊!”

越枝垂眸看自己身上的衣裳,小心翼翼地抬起右手,用没有沾上血迹的左手,轻轻抚摸上去,指尖擦过布料。上头纹路花样简朴,可手上触感却是丝滑挺韧,明明白白是绸布锻料,不论是秦汉晋唐中的哪一朝,这广袖曲裾,都不是少数民族的服饰。

大山脚下,信号确实糟糕至极,此刻的越枝,也是攥着手机在民房楼顶走来走去,勉勉强强接住两格信号,听见电话里头父亲的只言片语。

越枝听了,垂眸想了片刻,抬手将杯中酒饮尽,笑道:“那你可得在瓯雒好好照料自己,若是你这条命没了,赵县令指不定怎么将我拆骨饮血来泄愤呢。”

赵仲始轻轻一笑,道了声“好”,捧起酒壶,为越枝斟满酒杯。

“你,什么时候出发?”

赵仲始手中酒盅一顿,眼中竟然有些落寞,“一个时辰之后。”

越枝有些惊讶,“午前瓯雒丞相才来,怎么你傍晚就要走?这么急?”

赵仲始点点头,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免得夜长梦多,早一日定下来,灵山县与封山两县才能调养生息,尽早恢复元气。”

“也是。”越枝挑起筷子,夹了一片肉放入口中咀嚼。

“越姑娘。”赵仲始双手按在膝头,面色倒是郑重,“还有一件事,要拜托你了。”

越枝手上筷子一抖,斜眼瞧向赵仲始,笑得倒是颇有深意,“赵小哥,莫不是要把你的老父亲托付给我?”

越枝话语轻佻,惹得赵仲始双颊一红,竟支支吾吾起来,许久才吐出一个“是”字。

“父亲他性子刚硬,我劝也没用,越姑娘的话,却奏效了两回。以后秦军和越族免不得摩擦碰撞的,还得你在中间调停。”

越枝抬手,指尖在面前的酒杯杯沿上摩擦,嘴角轻轻勾起来,“你高看我了。赵县令低头,不过是因为灵弩罢了。我,不过是个借口,是个台阶,算不上什么。”

“越姑……”

“好了。”越枝端起酒杯,将里头的酒水饮尽,秦酒苦辣,一瞬入喉。“你还有路要走,行李也得收拾,我不多留你,就不远送了。”

话已至此,赵仲始也知道不该多说,眼前的这个越女,虽说看起来比他还小个一两岁,可相处起来,一言一行,威严凌冽与他的父亲赵佗相比,倒不逊色两分,叫他忍不住跟随听从,竟然不像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

赵仲始抿唇,按着腰间秦剑站起身来,朝越枝拱手一躬,“拜托了。”

越枝没想到赵仲始这么厚脸皮,她眼睛一瞪,只见赵仲始直起身来,直接往外走了出去。院外的秦兵跟着他的脚步,尽数撤了出去,越枝的目光越过那小小房门,看向院中。

她忍不住长长叹了一口气。终究,她还是没能说出口。

赵仲始生性温厚,在赵佗的庇护下长大,又不记越族的杀父之仇,如此无牵无挂,毫无防备地进入瓯雒国,才能真真正正地喜欢上瓯雒的公主,接受南越的文化。而这样的赵仲始,才是这世上唯一一个,能让赵佗真心接纳南越的人。

若是她今天忍不住开了口,让赵仲始心中带着疑惑,带着自我保护去瓯雒,若是有了什么变动,让赵佗融入南越,便再也没人能够做到了。

赵仲始的死,会是赵佗对南越政策改变的契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