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桨劐开江面涟漪,两军小舟渐渐靠近。

越枝一手打着扇子,一手挠了挠头,笑道:“哪里来的肉?左不过是觉得无聊,无事可做,想烧两枝炭笔写字玩儿罢了。谁知道这枯枝也难烧,炭笔也没成,倒是只能熏人了。”

越枝松了口气,抬手推开木门,走了进去。

屠梏也是聪明人,越枝这样劝,他也明白个中厉害,不再向赵佗说话,低头想了想,还是按照越枝所说,还是先回越裳为好。

一面走,赵佗一面问那近卫:“雒越军队打哪里来,如何将灵山县包围起来的?”

赵佗脸色涨红,听着这一个字一个字清清楚楚的,只觉得不是他要打越枝的巴掌,反倒是越枝的巴掌早已经扬了起来,将他的脸打得啪啪响。这股气,依着赵佗的性子哪里忍得?

越枝的手停在肩旁,挑眉问道:“还是要我说服你父亲,将你嫁出去?”

掌管号令传达的秦兵小队皆纷纷翘首,满心焦急地等着幕府传来鸣金收兵的指令,简直恨不得自己先将山下厮杀的兄弟喊回来,却又一分一毫也不敢动弹,只能将手中的鼓槌握紧又握紧。

赵佗看着床榻上的任簇,双手紧握,牙关咬紧,一双眼中血丝爆红,狠狠喘了好几口气,方才从齿间挤出几个字来,“弟妹,此仇,我定向越人讨回来。”

“赵县令。”瓯雒丞相缓缓站起身来,一双广袖拂了拂,交叠拢在身前。赵佗脚步顿住。瓯雒丞相的声音不紧不慢,在他背后缓缓响起,“小君心诚,今日所说的话绝不收回,请赵县令好好考虑。三日之后,我军来迎娶王婿。这三日内,我军在钦江下游的遵化,静候佳音。”

上山容易下山难,上山时,赵佗扛着越枝,似乎没有费力气一般,可到了越枝自己走下去,双手被束缚住,夜里路也难走,虽是有火光照明,可她走着走着就要往旁边倒去,赵佗在后头却没有半点要扶她的意思,看她要摔了,才用剑柄勾着她手腕绳子,松松带着三分力,不让她滚下山去。

可若是赵佗跟越裳真的打起来了,她这条小命就没有用了。没用,赵佗可不会白养她这个闲人。

赵仲始当即放下手中茶碗,站起来拱手领命,从身旁近卫手中取过秦剑,快步小跑往外走去。

这话说得有趣,带了点明媚张狂的少年意气,叫越枝忍不住笑起来,放下筷子,朝任夫人拱手一拜,“是我小看夫人了。”

越裳儿郎一听这话,当即热血沸腾起来,谁不知越木宠溺独女越枝如命,如今这越裳侯连自己的掌上明珠都不顾了,誓死要向秦人复仇,这怎么能不让好斗善战的越人手中那把弯刀振奋?

秦越两族的人陆陆续续踏进村寨,抬眼便见那长桌宴席,从越裳村寨门口开始,一路排到村寨正中央那高大主楼前。两旁越族木楼沿着山腰平地排开,座座都是竹木搭建的二层小楼,与中原建筑迥然不同。

夜幕匆匆来袭,又如同侵离江的江水一般匆匆流去,金乌从顶天山东侧边沿点点升起,日头刚刚越过顶天山山峰,阳光落入侵离江水面,打那东边山谷远处,一队木船声势浩大,前头“秦”字旗帜高扬,带着后头的涟涟水波,破开侵离江,一路往越裳部所聚居的上思而去。

越山冷哼一声,“西瓯那帮人,没胆的老鼠,活该他们被秦兵打得满地跑。阿木,你……”

“先前越裳侯所说的确实无错。县令亦知道,安阳王蜀泮原是惠文王吞并巴蜀时,从蜀国逃出来的王室,如今他统治的瓯雒国,实际上是将越族的雒越国和西瓯国合二为一,各取一字而成。这南越虽然表面上是安阳王作主,实际上越人根本不服从安阳王的管辖。雒越国本分作十五部,原来是一盘散沙,自从雄王所出的文郎部被安阳王灭族之后,作为嫡系旁支的越裳部明着尊安阳王为主,私下却纠合各部,伺机报仇。”

越枝浑身颤抖,抬眼望向屋子四周,漆木矮床,木案凭几,青铜油灯。每看多一眼,越枝的脊背就凉一分,撑着冰凉的地砖从地上爬起来,扑到屋子正中那木案上,细细看上头的的浮雕,边角的榫卯,吓得将双手抽回来,用袖子将沾上去的血污擦干净。

说完,也不等那边传来什么声音,直接掐了电话。

屠竹拉起越枝的手,不住地附和点头,“有的!有的!中秋之期是大日子,虽说现在雒越、西瓯和瓯雒面上不太对付,可是私底下,咱们来往也还是不少的,从前,你倒是最喜欢去西瓯的墟会和祭典上玩的。”

越枝眉眼登时舒展开,一想起能看到两千多年前的越族占卜与祭典,一时间激动得连手都有些抖,却见屠竹的表情疏忽冷着哀戚下来。

“只是现在是别想了,你现在困在灵山,我虽不懂,可我若是赵佗,也不会让你离开半步,让你见越裳侯已经是心软了,哪里还会让你回祭典呢?”

这一句,倘若冷水一般,浇了越枝一个满头。

是了,别说是赵佗不可能答应,纵使屠梏和屠竹有本事带她溜出去瞧瞧,只怕她都不敢跟着去凑热闹。还真是难办,难得有这么一个好机会,却叫她只能眼睁睁看着机会溜走,留也留不住。

屠竹捏捏越枝的手掌心,笑着宽慰她,“你也别太难过了,等屠梏回去,替你跟巫师说一声,替你求一卦便是了,等我们攻下了螺城,什么墟会和祭典不能去?”

越枝点点头,也没再问。

外头脚步声缓缓而来,木门吱哑一声被推开,屠竹的手一瞬便按在腰间的弯刀匕首上,面上暖暖笑容尽失,双眼如电,叫人心惊。越枝抬眼望去,见是任府里头的侍女,后头也没人跟来,便伸手去按住屠竹的手,笑着唤那侍女进来。

侍女托着木盘,步子有些迟缓,走到越枝和屠竹跟前,将手中的东西放在木案上。

越枝目光扫了扫木案上的东西,烤鸡一碟,秦酒一壶,配着两碗菜羹粥饭,倒是她穿越过来之后,第一次见到的好菜。

侍女放下饭菜,抱着木盘转身就要走。

“姑娘留步。”

屠竹的筷子停在半空,越枝只双手叠在木案边沿,问那侍女,“姑娘可知道,前头赵县令和瓯雒丞相,聊得如何了?”

侍女摇摇头,将怀中木盘抱得更紧,“并不知,只方才听说,瓯雒丞相已经乘小舟回去了。”

“回去了?这么快?”屠竹蓦地蹦出来一句,“别是又谈崩了?”

“这应该倒不是,任夫人方才还说,要去给赵副将和随行的兵士准备带过去的冬衣呢,这才命我来给二位送饭食。”

越枝轻轻送出一口气,“这样说来,就是谈妥了,多谢姑娘了。”

侍女瞧了越枝一样,嘴角轻轻动了动,转身走了出去,将门也带上了。

“听说这个赵仲始,是愿意去瓯雒当王婿的?”

越枝点点头,“是了,赵佗不肯,那小子倒是看得开,我能在赵佗面前说得上话,还是他牵线搭桥,将我带过去的。只是现在,赵仲始应该不需要去当王婿,顶多就是去当个人质,等这边稳定下来,赵佗自然会找方法将他带回来的。”

屠竹重新提起筷子,夹起一片烤鸡,轻轻嗤笑一声,“这个赵仲始,还是有眼光,却没福气。”

越枝一听这话,八卦的心思又给勾起来,抄起勺子灌下两口菜羹,问道:“怎么这么说?”

“安阳王蜀泮,只有一个女儿,前两年我们还见过一回,在九真部的年终祭礼上。那瓯雒王女,生得倒是很白净漂亮,人看起来挺聪明的,却也不像蜀泮那样倨傲。可能你忘了,她还主动跟你说过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