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枝有些惊讶,手还扶着木门,“赵副将怎么来了?”

屠竹在越枝跟前停下,拉住她的手,目光在她脸上转了两转,问道:“见着越裳侯了吗?”

蛮水江江面扩阔,早已经超过箭矢射程,尤是如此,没到江中心之前,赵佗都只让越枝呆在小舟的茅棚船舱之中,等两艘小舟贴近,均停定在江中,这才让越枝出来。

任夫人抬手夺过她手中的扇子,用扇子在她手臂上轻轻拍了一下,取笑她说道:“这湿漉漉的天气,怎么烧柴,便是我厨房里头,也止不了湿柴浓烟的,算了吧。你若是想找笔,问我要便是了。”

赵佗的屋内陈设极为简单,与她刚刚住进去的那处小院相比,也多不了两三件物事,一方木案,一盏油灯,旁边屏风后头透出来床榻的一角,整整齐齐的,倒比越枝那乱作一团的窝要好得多。

屠梏朝越枝颔首,说道:“那屠梏就先回去了,阿枝多保重,屠梏会尽快带人回来。”

近卫回话:“照旧是打钦江来的,从丰子岭到封山西面,倚靠地势包围住了灵山县。”

只听见屋中哐当一声,赵仲始已经被赵佗退了开去,直直撞上屋子边上的那面木制屏风,赵仲始脚下一个不稳,直接扳着屏风摔在了地上,一瞬眼冒金星,哪里还有力气来拉住赵佗。

赵仲始郑重点头,“是。”

幕府之中指挥作战的赵佗又如何好受过了?一道一道战况传来,每一道都在催促他收兵停战,每一个来传战况的士兵,脸上那明明白白的焦急失望,他都看得一清二楚。收兵,何其容易?将外头候着的近卫喊进来,当即就可以将兵力尽数撤回。可收兵又谈何容易?如何能够收兵?投降之后,便是接连败绩,士气大伤,他也没有任何底气去跟瓯雒丞相翻脸。

任夫人手中木勺一顿,却没有回应赵佗的话,反倒是将药碗和木勺捧在手中,喘息几下,开口道:“君子被抬回来的时候,满身是血,迷迷糊糊的,却咬着一句话不放。”任夫人侧身扭头,望向赵佗,一字一顿,“灵弩可惧,莫打瓯雒。”

瓯雒丞相说完,拱手朝赵佗微微一弯腰,广袖甩在身后,大步往外走去,经过赵佗身边时,脚步渐缓,还停留片刻,面上笑意深深,叫人牙痒。这前脚还未曾迈出门槛,瓯雒丞相却忽地回头来,看向了越枝。

一路走得越枝满肚子都是气,只恨不得扭头将赵佗的鼻子咬下来,可却是人在屋檐下,压着不能够发出来,只能闷头下山。

不管赵佗心中有什么打算,她越枝便是蒙,便是撞,也只能迎头撞上去,撞中了,能活多两天,什么都不做和做错了,都是死路一条。

秦帝国派遣到南越的官员,如南海郡守任嚣,如龙川县令赵佗,都是名为文职,实为武将的人才,任簇是任嚣族侄,自己也是主战领兵的将领,自小浸润在兵法战阵中长大,听赵佗这样一说,当即意识到情势紧急,三两步走到赵佗身侧。

任夫人没立刻说话,倒是细细看了越枝一会儿,“你倒是与别的越族女子不同。”

人群中当即有青年叫喊起来,“好!反正那蜀泮也打了这么多年没打下来,先用他秦人祭旗!”

没到河边去迎接的越族男女老少皆守在长桌宴席旁边,一见越木领着人进来,纷纷呼亲唤友,将还在越族木楼里头等着的越族人都叫出来,个个聚在村寨首领的主楼附近,有越族小孩子赤着脚丫,手中抓着自家的小竹凳子,从木楼里哇呀呀叫着跑出来,看见秦兵,也没有惧怕,反倒是看见赵佗抱着越枝进来,围在赵佗身边两侧,咧着嘴巴笑得咯咯响。

“秦”字旗帜刚刚进入山谷,两侧山腰处,长短报信号角连绵响起,站在船头的赵仲始听见了,眉头不禁紧紧拧起,左手压在腰间剑柄上,转身走进船室,一看见赵佗,立马便说:“父亲可听见了?”

“阿爸。”越木目光锐利,直直打断越山的话,毫无避讳,问道:“阿木在回来的路上,听说那个秦人赵佗,娶了我越裳部的女子?”

吕善偏头看向赵仲始,解释道:“这便是为何我劝县令纳越女为妻,为何我并不相信越裳侯要刺杀县令。如今秦军要攻打的是安阳王,若我是越裳侯,要不就坐山观虎斗,要不,就联合秦军,断断没有引火上身的道理。”

一分一毫,都不是现代能造出来的,许多样式纹刻,都是越枝见都未见过的。越枝踉跄两下,跌坐在地上,愣了许久,双唇颤抖,“我的天啊……”

手机屏幕亮着,上头的信号仅有两三格,还是2g。越枝按灭了屏幕,可没两分钟,屏幕又亮了,上头明晃晃“越饲养员”三个大字,看也不用看,百字长短信。

可赵佗是何人?手握重兵的秦国将领,杀伐无情的黑阎王,单是杵在身边,便叫人不能忽视,气势压制,让人难以喘息。

越枝一刻没听见赵佗离去的脚步声,心便一刻跳得不能舒缓,攥着他给的小布囊袋,细细喘着气,直在心中骂自己怂,骂自己没出息。对他骂也骂过了,凶也凶过了,可见了,怕却还是照旧怕。

“方才……”赵佗瞧见越枝肩膀一动,嘴角忍不住一动,压了压笑意,继续说,“你同任夫人说,越族重恩利,有恩必偿,说给我听的?”

越枝撇撇嘴,见他既然把话扯开,自然没什么好遮掩的,“赵县令同我之间,没有什么恩情可说,自然,说不上偿还。”

“有恩必偿,下一句,是什么?”赵佗轻哼一声,“有仇必报,这才是你要说的。”

越枝抬起头来,目光迎上赵佗的,虽比他低,眼中较量却不肯松开一分,态度更是不卑不亢,“赵县令是秦人,更是赵人,对吧?”

赵佗不答,越枝轻笑,低下头去,捏着布囊包裹,说得倒是随心,“秦赵同源,秦发源于西戎蛮荒,赵也是胡服骑射,都不是什么中原正统,可东周末年,最终争霸决斗的,却是秦赵。”

赵佗是聪明人,越枝这样一说,他自然明白,这丫头是拿越族比作秦赵,拿他比作中原各国,一字一句地告诫他,此时他低看越族,日后有得是他被征服的时候。

“伶牙俐齿。”赵佗冷冷吐出四个字,也不知是夸是贬。他继续说:“你既然知道中原历史,那便该知道,秦国统一,靠得可不是三寸舌。“

越枝倒点点头,“我知道,此刻我说什么,都比不上实实在在的刀兵相碰一仗,能够让你懂得该丢下自己的倔脾气。”

时至今日,秦军在南越土地之上,真真正正落败的,也只有对着瓯雒的灵弩之时。越枝低下头去,心中也阵阵不安。秦越交手之中,越族一向打的是游击战,虽人口损伤不多,可却是被秦军抢去了土地,若是两军真正对垒决战……

越枝咬了咬牙,想起任夫人的话,姿态也软了一些下去,对着赵佗,话语倒是恳切,“于公于私,我并不希望你跟越族真的打起来。”

这话说得赵佗有一瞬迷糊,喃喃反问:“于公?于私?”

“公,我希望秦越联盟,南越沃土千里,越人可以学秦人的耕织,秦人也可以学越人的渔业造船。私……”越枝抬眸看向赵佗,“赵副将身世凄凉,不是每个孩子,都能如他一样,没了一个父亲,还能再有一个来教他如何长大。”

提及赵仲始,赵佗面色果然沉了下了,眉心深皱,该是真的把越枝的话听了进去。

越枝扭头看向旁边的战船,侧身面向一旁,再不说话,嘴角弯弯上扬,低头解开怀中的布包裹,掰开饭团,并着米浆细细咀嚼吞咽。

蛮水江属于郁江主流,水流湍急,不过大半日功夫,便将秦军的战船队送入了浔江之中。苍梧县近在眼前,越枝才知道秦军急行船,补给之后又会即刻发船,并不在苍梧县过夜。越枝懒得上岸,只躲回了船中睡觉,也不知时日如何过的,只知道醒来的时候,已经第二日临近日出。

屠竹醒得比她早,喊她起来洗漱,又将前一日在苍梧寻来的枣子洗了洗,塞给越枝当早食。

越枝起床之后还得缓了一会儿,吃了东西,方才有点精神,出了船舱,同屠竹站在船沿看周围的战船,见秦兵进进出出,似乎都十分忙碌。

“快到番禺了吗?”

屠竹点点头,“正是了,过了苍梧之后便进了郁水,算算时辰,就快到了吧。”

“一个时辰之内吧。”越枝回头,见屠梏走过来。屠梏看着周围的景色,重复说道,“还有一个时辰,便可以到番禺了,“阿竹没来过这里,不清楚。”

“这附近,是雒越哪一部的领地?”

屠梏双手背在身后,目光有些沉,“如今这一片,已经没有越人居住。”

屠竹努嘴不语,越枝心下也不太好受,改口问道:“从前呢?”

“九真部。番禺附近土地肥沃,除了越裳部,雒越各部年年都在番禺撕咬争夺,后来蜀泮将九真部分封到番禺,派兵镇压了下来,这才停了战乱。后来秦军到了南越,便将郡府设在番禺,秦人大多聚居在此。”

这一段,似乎屠竹也不太清楚,听得甚是入神。

越枝听了,却蓦地想起从前屠竹说过,她们曾见过那个瓯雒公主蜀媚珠,正是在九真部的祭典上。

“这个九真部,和瓯雒,很亲近吗?”

“秦军南下之前,确实,之后嘛,瓯雒不管了九真部了,他们便作墙头草一样,往越裳靠了过来。越裳从来眼里只有螺城,看不上番禺,雒越各部里头,也唯有越裳跟九真部没有仇怨了。”

越枝颔首,将屠梏所说的话一一咀嚼,正想继续问下去,却听见前方号角鸣响,往船沿一靠,见远方有条小船逆流而上,往主战船靠拢,小船上头插着一对战旗,一面写着“秦”,一面写着“任”,该是南海郡守任嚣的人。

屠梏与越枝对视一眼,当即转身入了船舱,往船头走去打探消息。

没过一盏茶的功夫,越枝便见那来的小船掉头,并在船队之中,一同往下游的番禺而去。半晌过后,屠梏穿过船舱,回到了屠竹和越枝身边。

“任嚣那边,来了消息?”

屠梏点点头,“任嚣有令,命赵佗带你去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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