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梏朝越枝颔首,说道:“那屠梏就先回去了,阿枝多保重,屠梏会尽快带人回来。”

赵佗听着这话,这一次却没有半分恼怒,眼中亮光一现,却没有急着说话,只听越枝怎么说。

只听见屋中哐当一声,赵仲始已经被赵佗退了开去,直直撞上屋子边上的那面木制屏风,赵仲始脚下一个不稳,直接扳着屏风摔在了地上,一瞬眼冒金星,哪里还有力气来拉住赵佗。

赵仲始自然看见她的眼神,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方才他从任簇那边回来,没有回去换衣服脱战甲,如今身上的战甲布满血污,昨夜的打斗之中,还有几片甲片被砍中,或是脱落,或是松松垮垮勾在一边,腰间秦剑上的剑柄也堆满血垢,显得脏污不堪。

幕府之中指挥作战的赵佗又如何好受过了?一道一道战况传来,每一道都在催促他收兵停战,每一个来传战况的士兵,脸上那明明白白的焦急失望,他都看得一清二楚。收兵,何其容易?将外头候着的近卫喊进来,当即就可以将兵力尽数撤回。可收兵又谈何容易?如何能够收兵?投降之后,便是接连败绩,士气大伤,他也没有任何底气去跟瓯雒丞相翻脸。

任夫人只侧身将药碗端在手中,说道:“不劳烦军医了,还请军医速速去帮军中的弟兄吧,这了有我看着便好。”

瓯雒丞相说完,拱手朝赵佗微微一弯腰,广袖甩在身后,大步往外走去,经过赵佗身边时,脚步渐缓,还停留片刻,面上笑意深深,叫人牙痒。这前脚还未曾迈出门槛,瓯雒丞相却忽地回头来,看向了越枝。

裨将领命退散,近卫半数前方举着火把开路,往山下灵山县府衙而去,其余半数退到赵佗身后,颔首待命。

不管赵佗心中有什么打算,她越枝便是蒙,便是撞,也只能迎头撞上去,撞中了,能活多两天,什么都不做和做错了,都是死路一条。

任簇没想到赵佗提起这件事,倒是一瞬尴尬噤声,任夫人笑声爽朗,毫无半分克制,见丈夫的面色变了,连忙打圆场,“好了好了,我得走了,不然,饿死了那越女,咱们手里的筹码可就少了。”说着,福身朝赵佗一拜,领着婢女往外走去。

任夫人没立刻说话,倒是细细看了越枝一会儿,“你倒是与别的越族女子不同。”

屠梏跟在越木身后,只能看见越木双臂青筋根根暴起,握着弯刀的手上,指节发白发青。屠梏终究忍不住,往前迈了一步,走到越木背后,问道:“就这么放过那个秦人?”

没到河边去迎接的越族男女老少皆守在长桌宴席旁边,一见越木领着人进来,纷纷呼亲唤友,将还在越族木楼里头等着的越族人都叫出来,个个聚在村寨首领的主楼附近,有越族小孩子赤着脚丫,手中抓着自家的小竹凳子,从木楼里哇呀呀叫着跑出来,看见秦兵,也没有惧怕,反倒是看见赵佗抱着越枝进来,围在赵佗身边两侧,咧着嘴巴笑得咯咯响。

越裳主楼前渐渐恢复宁静,越木只站在楼前,看着士兵领命散去,围着主楼的座座小木楼里头,男女老少如同往日一般劳作,孩童绕着木楼嬉闹,丝毫没有被方才主楼内发生的打斗所惊扰,手里的木制弯刀碰撞,哒哒作响,一招一式,一如方才越木和越山打斗的模样。

“阿爸。”越木目光锐利,直直打断越山的话,毫无避讳,问道:“阿木在回来的路上,听说那个秦人赵佗,娶了我越裳部的女子?”

吕善一句话还没说,赵仲始先凉凉瞟了他一眼,语气尽是不满,“县丞似乎早料到越女行刺?”

一分一毫,都不是现代能造出来的,许多样式纹刻,都是越枝见都未见过的。越枝踉跄两下,跌坐在地上,愣了许久,双唇颤抖,“我的天啊……”

“噢,我给师兄打电话!”说话那人掏出手机,却哎呀叫了一声,“没信号,我直接过去找他好了!”

赵佗牙齿轻轻相互磨蹭,终于说出口来,“旧事。”

越枝点点头,一副要将底子都翻出来的模样,“要赵仲始去当王婿?”

赵佗瞪了她一眼,却没有回应半个字,越枝明明白白看着他下颌线浮现出来,又缓缓消逝下去。

小小屋内三面墙,却没有人说一句话。一瞬寂静,越枝抬脚往前走,也没征求赵佗同意,直接在木案旁边的软榻上坐了下来。

赵佗脊背一瞬挺直,浑身肌肉都绷紧了起来,见她这副赖着不走的样子,火气蹭蹭地往上涨。可这火气却又还是被他一压再压,只剩下眼睛死瞪着越枝不放。

越枝凉凉瞧了他一眼,只自顾自在软榻上安安稳稳地跪坐,双手交叠放在膝头,样子难得乖巧。开口,声音却软软,没带半分倨傲,客客气气的,“番禺那边,任郡守可有消息了。”

看着这越女张牙舞爪惯了,如今听她软声询问,赵佗那克制不住的火气,忽地也跟着软了两分。

他别过脸去,不再看她,双手搁在木案上,想了片刻,坦诚说道:“灵山县到番禺,便是乘船行水,最快也要两日,一来一回,没有这么快。”

越枝点点头,顺着他的话往下说,“是了,任郡守整军派兵,其中损耗,也需要不少时日。你是将军,打仗如同吃饭饮水,自然比我知道得多。”

她话说到这一句,赵佗若是还不知道她为什么来,那赵佗的名字也就可以倒着写了。

“你来劝我将儿子送出去。”

并非问句,语气刚硬,带着怨怼带着愤怒,如同刀子箭矢,直直刺向越枝。可此时的越枝,半分没有白日里,那母老虎一般的尖牙利爪,反倒变作了一团棉花,刀子箭刺进来,只绵绵软软地被包裹住,半分也伤不着她。

越枝唇角扬起,轻轻一笑,“是啊,除了劝你,我还有什么法子?你手下的秦兵不敢劝你,你的儿子想劝也不敢劝你,将我这个外人扯进来,我还有什么法子?”

赵佗听着她说,一瞬惊讶,蓦地想起晨间,确实赵仲始将她带到自己跟前来的,也从她嘴里听见过那样的话,此刻再听,没了先前的战而不胜的恼怒,倒能够平静听进去了。

“那小子,让你来劝我?还真是疯了。”

赵佗亦笑出声来,三分苦涩,两分酸楚,叫越枝也有些难受,忍不住想要替赵小哥说话。

“瓯雒羞辱你,新仇旧恨的,最无辜的可不就是赵仲始。可他才是要去瓯雒的人,不是你,你纵使不愿意见他受辱,也得考虑写别的,想想倒底能不能打赢瓯雒,想想你在为儿子谋划的时候,他不也是如此为你担忧。”

赵佗沉默许久,抬眼来看越枝,看见她双眼晶亮,嘴唇微微抿起来,松散的头发别在耳后,此刻落了两三缕出来,蓦地带上些驯服乖顺的样子,叫人也生不起气来。

赵佗叹了口气,将目光收回来,望向窗外,“我将你掳来,也叫你吃了许多苦头,我一个秦人对你都尚且如此,若是秦人落到瓯雒手中呢?他是男儿,当顶天立地,嫁为蛮夷王婿?笑话。”

一室安静,唯有人声呼吸,赵佗听见女子声音柔软,带着丝□□惑,“若,不是王婿呢?”

话音刚落,越枝便见赵佗扭头过来,剑眉挑起,望着她的眼睛中清明一片。越枝当即勾唇笑起来,知道赵佗是听懂了她的话,便跟着说下去,“赵仲始若是去当王婿,当然是笑话,可若是去当质子呢?秦人的王里头,当过质子的,多了去了吧?是不是?”

一点即通,赵佗当然明白。作为质子,名义上好听许多,且如今对着的是瓯雒,他亦大可要求让赵仲始带着近卫兵士去瓯雒的螺城。

放在从前,赵佗从未想过有什么嫁王婿,当质子的事情,钦江大败之后,也没想过瓯雒那边会退让。可如今,秦军若是跟雒越联盟了,在封山那场仗中,也算捞回来两分底气,这样的一步,倒是有些眉头。

只这样的博弈关窍,却是靠这越女点了出来。

赵佗微微皱起眉头,看着越枝的眼神里,忽地复杂起来,越枝瞧见,也不知道里头是赞赏还是忌惮,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越枝轻轻咳嗽两声,接着劝下去,“赵县令,如今瓯雒也只是围而不攻,等屠梏带着我阿爸的意思回来,你我手中便有足够的筹码。我私心以为,瓯雒也只不过是挣一挣面子功夫,不见得要将秦军怎么样,这条计策,或许可行。”

赵佗回过头去,靠在了凭几上,轻轻点了点头。

越枝终于呼出一口气来。

事已达成,话也说到,越枝动动脚趾,伸手扶上木案,想要起身了。冷不丁,却听见赵佗说道:“多谢你为秦军想这些。”

越枝手上动作顿住,一时不好意思,不知道该谦让还是苦笑,她哪里是为了秦军,不过为了一口热汤饭,一床软被窝,为着自己能够活命,绞尽脑汁谋求出路罢了。

人嘛,得有用才能活下来,以史为鉴,史书诚不我欺。

越枝呵呵笑了两声,挠挠脑袋,“也没什么,不过赵小哥病急乱投医,碰巧罢了。”

赵佗偏头瞧她,话倒是带着几分真挚,“从前我预备着暗算越裳,向你致歉。”

“小事小事,都过去了。我先回了。”越枝说完,扶着木案站起身来,脚下还没动,又想了想,赵佗难得说出一句谢来,她似乎不加上两句软话,有点过不去。

越枝说道:“先头不是说,是我阿爷先提出婚约,引诱你去打瓯雒吗?你也不过顺水推舟罢了,莫要再计较了。你儿子比我大不了两三岁,要你来娶我,真是,我越族人眼里没那些礼俗,少不得对你亡妻有不敬,还是该我说声抱歉。”

赵佗一愣,平静说道:“我未曾娶妻,仲始是我战友遗孤,被我收为义子罢了。”

越枝本来已经走到门口,听了这话,眼睛一瞬瞪大,一脸八卦地回头看向赵佗,话脱口而出,“你没娶过老……”话头刚冒出来,越枝连忙捂住自己嘴,道了声告辞,抬脚冲出房门。

转身关上木门,越枝一眼也不敢再瞄赵佗。背过身来,只觉得浑身血液都沸腾了,连着天灵盖都是麻的。

苍天啊,这是一个怎样的惊世大瓜?

要知道,日后的赵佗建立了南越国,赵佗死后,王位是传给了赵仲始的子孙。若是此时的赵佗还没有娶妻,赵仲始也不过是个义子,那不就是说,赵佗这一生,都不曾娶妻生子吗?&l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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