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想着,越枝忍不住一声嗤笑,吓得当即捂住了自己的嘴。也不知里头的赵佗听见没有,却忽地传来他的回应,“进来吧。”

见屠梏还想再劝,越枝连忙走上前去挡在中间,眨着眼睛打眼色,让屠梏别再说话,“屠梏,时候不早了,这些事情,先往后压,慢慢再说不迟。”越枝压下声音,与屠梏低语说道:“如今当务之急,是先让阿爸点头,派人来这里陪我,我如今一个人在这里,睡也睡不安稳。”

越枝个子比赵佗要矮,步子也远远没有他的大,赵佗是大步流星地走着,越枝可只能小跑跟上。

越枝一手叉腰,一手指着自己的脸颊,“你倒是打呀?往这儿打!”她冷笑如同蛇蝎,眼底明明白白写着不屑与鄙夷,“水上打了个狗啃泥,陆地上不也不是没能打赢?不过是我们越人不屑跟你玩儿罢了!真当自己后鸣金收兵是什么光彩的事情?一口一个蛮夷,自己却是这样一副窝囊样子!恬不知耻!连我都不如!”

赵仲始没有功夫跟她瞎扯,冷声开口,“越裳侯派了身边的人过来将你要回去,你若想见他,就答应我一个条件。”

封山山腰之上,赵佗这方的秦军早已耐不住了,封山援军伤亡惨重,水上传来的战况更是不容乐观,简直就是杀敌八百,自损一千,白白地用灵山的军队去将瓯雒的战船拖住罢了。

任簇此刻还昏迷着,胸口缠着厚厚几层绢布绷带,仍掩盖不住里头透出来的血丝,白布上隐隐透着红,叫人看了也心惊。任簇脸色苍白,连着嘴唇也是不见什么血色,任夫人跪坐在床榻边的软墩上,端着药碗,捏着木勺,一勺一勺地给任簇喂药汤。

赵佗抬脚便要走,后头的赵仲始却急急喊了声“父亲”。

越枝身子随着剑柄往前撞去,双手被捆在身后,脚下艰难稳定住平衡,咬着牙回头瞪了赵佗一眼,却见他双眼如蛇,目光要比她的冷冽上千百倍,一瞬又心中咯噔一跳,撇着嘴,扭头回来,认命一般,跌跌撞撞地往山下走。

无缘无故来到这鸟不拉屎,战火不停的岭南,越枝还没搞清楚倒底现在是个什么状况,但唯有一点她清楚得不得了——她的小命在赵佗的手上。而且,这条命,对赵佗来说还有用。

听了这话,赵佗的眉头反而皱得更紧,在厅堂中踱步片刻,抬眼看向一旁的赵仲始,说道:“传令下去,各将领速速到灵山府衙,派出去到灵山县以西的斥候,即刻走陆路勘探。北边的西瓯,要格外注意。”

任夫人眉尖一抬,却是低头笑起来,也不急着走,在越枝身边坐了下来,“既然嫁了他,他要来这山沟沟里头当兵头,当县令,我便来罢了。舒服是谈不上,倒也不至于受不了。你们越族不是也在这里世世代代住了这许久?你越族既然受得了,我如何不行?”

越木反手,将弯刀归入腰后刀鞘,面对越裳部兵士,声音朗朗,带着不容拒绝的强势,“秦人夺我越地,抢我越女,与那蜀泮相比,只更坏更卑鄙!我越山,誓要借蜀泮的手,将秦人赶出去,阿枝已经是难以保住,可若是阿枝要死,我也得要秦人陪葬!”

越木下颌线一瞬浮现,却又缓缓消散下去,脚下步子一挪开,身后的族人当即给他让开一条路。越木先行,赵佗抱着越枝紧随其后,屠梏跟赵仲始对视一眼,一瞬杀气隐隐浮现,两人都咬着牙往自家主君那边跟去。

巍巍连绵的顶天山内,越裳木楼之间欢声笑语不断,潺潺不息的侵离江畔,越族的青铜弯刀呜呜低鸣,只等着天亮的饮血一战,长弓弓弦铮铮,箭筒里头的硬木青铜箭似乎也急不可耐,每一个越族儿郎的眼睛都只看着顶天山以东的山谷,每一个越族儿郎的耳朵都在细细分辨山风卷携带来的一丝一毫响动。

越木颔首,“按照阿爸说的,去了西瓯一趟。西瓯那边,倒是没有什么与越裳一起攻打蜀泮的意思,几个月前,秦人赵佗率兵打下了他们郁水以南的地方,如今西瓯还指望着蜀泮给他们出头。”

军医给赵佗包扎完毕,收拾好东西,躬身退下。赵佗抬起右手,在绢布绷带边上按了按,也未曾抬起头看赵仲始,只问吕善:“县丞从西瓯各部中打探回来的消息,如何?”

慢着……越枝心中咯噔一跳,低头就看见那柄被丢开的匕首。刀柄上龙蛇环绕,纵使染着血迹,也还是没有掩盖住青铜的金属光芒。跟着父亲在博物馆泡大的越枝,只需这一眼,便认出这丝毫不是汉民族的纹饰。

“哎!知道了!我也不小了!会知道跟着导师的!”越枝皱着眉头,一只手抵在太阳穴上,听不清那边在说什么,渐渐没了耐心,“信号不好!挂了!”

越枝双目一片了然神色,怪不得了,她看着任夫人时,总觉得有那里不对劲,并不像是秦人的长相。

任夫人回头看了一眼小侍女,又说道:“越族住在深山老林之中,先头大军南下时,与越族交战,越人也尽是在晚间来袭。秦人里头,大多传越族蛮夷不化,先头又有许多父子兄弟相残的话流传。她们胆子小,难免害怕。”

越枝点点头,心下也赞同任夫人说的话。不要说是秦朝,即便是千年之后的明清,西南地区,也都还是被称作蛮夷之地。民族习俗不同,其中又有多少误解,更是叫中原与地方相互敌视,难以融合。

两人并肩走进灵山县府衙,一路走进前院厅堂,一进去,便瞧见厅堂西侧站着三五个越人,个个穿着蓝灰布衣,短发纹身,却是有男有女,个个腰后都别着弯刀,身上都带着长弓。

越枝一迈进堂中,那几个越人之中,当即有个女孩子推开身边的人,喊着“阿枝!阿枝!”一把将她抱住。越枝一瞬被搂紧,也没来得及反应过来,胸前钝痛,惹出一连串的咳嗽声。

那女孩听见越枝咳嗽,慌忙将她放开,双手握住她的,一双圆而明亮的眼睛眨巴眨巴,目光只在她的脸上逡巡,急急说道:“阿枝,你怎么瘦了这么多?他们有没有打你?欺负你了吗?”

越枝也不知道该怎么答,下意识往旁边的赵佗望过去,瞧着他也只能站在一旁,半句话说不上。也是,这是她的族人,他能说什么?越枝目光转了转,找到了屠梏,只见他也是一脸疑惑,拧着眉头看她,也没有打算帮忙的样子。

越枝心中咯噔一下,这女孩,该是与从前的“越枝”相熟交好,可她哪里知道这些?只能愣作一块木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该做什么,脑子急急转着,也转不出个所以然来。

“阿竹,先说正事。”

屠梏终于走上前来,目光深深,看了越枝两眼,伸手来将那女孩的手握住,将越枝的手从中掰出来,拖着那女孩走回去。

那被叫做“阿竹”的女孩子嘟囔两句,也只握着长弓乖乖站好,再不说话。

越枝撇撇嘴,也明白屠梏不是个好对付的,只是不论如何,正事要紧。她偏头看向赵佗,乖乖走了过去,在他的身边站定。

屠梏瞧了两眼越枝与赵佗,说道:“越裳侯的意思是,一切照阿枝的意思办。联盟之后,越裳侯会去游说还未依附的雒越部族,待十五部联合,便可以与秦军共同抗击瓯雒。只是这时间,要秦军来办了。”

言下之意,已是明明白白。雒越不是不合作,但若是秦军连出力拖延时间都做不到,便是雒越再诚心结盟,场面也难办。不是他们不想打,而是真的打不过。

赵佗心下了然,点了点头,声音沉沉,语气倒是客气,朝屠梏说道:“先前使者说的话,赵某想过了,如今雒越和秦军联盟,秦军会将求和书信交给瓯雒,我儿也将到螺城为人质。”

屠梏眉心一抖,倒是难以置信,看向越枝,只见她也轻轻点头,这才相信赵佗是真的答应了,心下忍不住惊呼难得,只忍不住叹息出声。

屠梏颔首,回头看了看身后的族人,向着赵佗和越枝说道:“这两男两女,都是我挑出来,从今往后陪在阿枝身边的。阮钦和阮郁两兄弟,是我的表亲,还有我小妹屠竹,从小……”屠梏目光停留在越枝脸上,“和阿枝一同长大的。”

越枝喉咙一瞬收紧,细长双眉蹙起,直直与屠梏对视着。

赵佗听了这话,狭长凤眼中,也是闪过一丝疑惑,却不曾偏头去看越枝,只对屠梏说道:“我会命人收拾好屋子,邻近着住下。”赵佗扭头看向任夫人,说道:“有劳弟妹了。”

任夫人点点头,说道:“两个姑娘便一起住吧,我另外收拾一间院子来给两位越族兄弟。”

屠梏又说道:“我也留下来。”

赵佗抬眼看向屠梏,似是有些疑惑:“使者也留下来?”

越枝也是惊奇,不是说,屠梏是越裳侯最看重的心腹近卫吗?这样就送给她?还是说,屠梏已经将她的不对劲告诉越裳侯,他来她身边,只是为了确认她倒底是不是越女呢?

越枝不敢接话,只见屠梏点点头,说道:“是了,越裳侯的命令,让我护好阿枝,雒越使者来时,也自然会知道秦军已经与越裳联盟。”

越枝心绪沉沉,听见赵佗轻轻嗯了一声,那屠梏又开口,“越裳侯今日便启程去游说其他雒越部族,走之前,还想见一见阿枝。”

一听这话,越枝猛地抬起头来,下意识说出口,“真的吗?阿爸如今在哪儿?”

屠梏眼神飘忽,却是看向赵佗,说道:“丰子岭后头的蛮水江北岸。”

越枝见屠梏这眼神,也明白其中关窍,她能不能见越木,还是得赵佗点头。可如今赵佗一个字不说,双手背在身后,也不知道是几个意思。

若是旁的事便算了,这一次,也不知是不是她唯一一回能亲眼见到越木,便是只与她父亲长相相似也好,她是真的忍不住想要见他,心急起来,转身便抓住赵佗的衣袖相求。

“让我去吧,你陪我去也行。再不济,在江上见,我在秦军的船上,跑不了的。”

赵佗手臂被越枝拽住,轻轻摇晃,低头便见她苦苦哀求的一张脸,眼中带着泪,看起来分外乖巧,叫他心中虽然不安,却不能开口拒绝。

不过是隔江见一面,有他在,她确实跑不了。更可况,这一个困局,若不是她,可怎么解?他赵佗不是什么好人,却也并不冷血,不是毒蛇。

思忖半晌,赵佗终究捉住那双扯住他衣袖不放的手,抿唇点了点头。

&li

&ulmshuba稍后为你更新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