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贺突然一瞪大眼:“她有什么罪?!”

至晚早早上床睡了,始终也没有跟他说一句话。我娘教导我,当男人做错事自己却不知道的时候,你就不理他,冷落他,不说话,不应答,他自然就知道自己错了。

我连忙站起来:“干嘛?去还是不去你给个话儿啊!”

我一时也有些呆,然后趁他给我戴镯子之机,反手一把抓住他,快步拖上马车,叫车夫“快走快走!”

穆贺一句话没说,一脸气鼓鼓的样子,站起来,又坐下,又歇了一会儿站起来,一瘸一瘸走到柜子前边,打开柜门,取出被褥来铺在地下。

人人都说我爹和燕冰王结交,是又一次押对了宝。

几名教徒正要向我们冲来,门口突然又一阵骚乱。

公孙先生想了想,同意了我的提议。

“不是退聘了吗,怎么又来送聘礼了?”祝陈氏高傲地乜着眼睛看穆家派来的嬷嬷。

“燕冰王的相貌和穆家那小子比起来,可是高出不止一截呢!”我娘拿燕冰王的美□惑我,“怎么样?你的主意?”

我拉过祝玦:“公孙先生怎么搞的?不是自暴自弃了吧?”

我马上笑着站起来,从我娘手中接过那手绢,然后用它擦了擦鼻子。角落里祝玦的表情有点抽搐。

我为什么要来?大概是记挂着那张英俊的脸吧。那么脸既然已经看到了,我的目的也就达到了,回家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了。

“姑娘,我是不是见过你?”

为首的那个见我醒了,端着一个瓦罐走到我身边说:“头人,您醒了!喝点水吧。”

曾经我并没有觉得草根对我的人生有什么不良的影响,后来我才知道,原来在这个世界上,“出身草根”的意思,就是你比某些人的起跑线,挪后了一段距离。在我前面一百米的,是父亲顶头上司的女儿;前面三百米的,是母亲厂长家的儿子;再往前五百米,是服装经销大户某某人的孩子,再往前,是公司经理、董事长、ceo、某局长、某市长、某省长……等等人家的子女。

不过我也只是想想,没打断他,由他继续自言自语般地往下说。

“……那时候我看到了,一个女孩,在墙根下,背对着我,当我走近时她转过头,我看到了一张满是泪痕的脸。那就是她,刚进宫时的良妃,虽然脂粉不施,虽然在哭着,但是一点也不影响她美丽的容貌,直到现在,她都是我见过的最美丽的女人,那张流泪的回首,也是我此生都不会忘记的画面……”

我可以想象十六岁时的良妃有多么的美,我不能想象一个美丽的哭泣的少女,会在一个十岁的懵懂孩子心里,留下怎样的烙印。

“她看到我,也不怕我,擦了眼泪微笑着叫我过去,和我说话。”

那是,你当时是一十岁小屁孩儿,人家能怕你嘛?

“她问我多大了,读了哪些书……其实我都没怎么听清她说了些什么,我当时看她看得有些呆了,其实她知道好多东西,很多我不知道的东西,我光是听她说话就学了不少。后来我问她为什么哭,她说,她想家。”

说到这里,他才仿佛知道有我的存在一般,停住了,看着我。我勉强笑着附和道:“刚进宫,肯定是想家的啊。”

“不,”穆贺说,“她的亲生母亲在她很小的时候去世了,他的父亲对她不管不问,两个异母哥哥对她很不好,她从小就很想离开家,从小就恨自己的父亲和哥哥,但是来到皇宫后,她说,她没想到,还是想起家来,想起了那几个冷漠的亲人。”

我不予置评,拥有一个正常家庭的我无法理解一个恨自己的亲人的人的心情,也无法感受到花样年华,被锁在深宫之中的那种哀怨。

“后来又一次进宫,我又看见了她,这次她没有哭,她对我说,有几个妃子针对她,排挤和欺负她。我问她,‘你哭了吗?’她说,‘我没有哭,也不会哭,因为我决定,要和她们斗一斗,看是她们赢,还是我赢’。我就对她说,‘我是易侯的儿子,我认识皇上,我可以对皇上说你很漂亮,叫他宠幸你’,她就笑了,她说,‘这是女人间的争斗,是很肮脏的,你是个单纯的孩子,你应该闭上眼睛,捂起耳朵,不要看,不要听,更不要参与’。”

“既然她知道是肮脏的争斗,为什么还要做?”我不禁问道。

“我也问了,她说,‘因为我天生不是蝼蚁’,”穆贺眼神空洞地盯着墙角,“当时我不懂她的意思,现在我懂了。像她那样的人,是天生不会居于人下的,她就是当了本朝第二个女皇帝,都不足为奇。”

我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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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每个男人生命里都有一个女神,而那个女神注定不是他的老婆,因为女神必须看得见摸不着,那样才完美,那样才可贵,那样才够味……说这番话的祝琳出奇的正经,很少看见他谈论女人的时候,脸上还能露出那般圣洁的表情。可当我问他“你心中的女神是谁?”时,他突然又换了表情,腆着脸一溜报出了不下十个名字。

良妃,想必就是穆贺心中那个看得见摸不着的女神了。

穆贺还在说着:“三年之后,她果然当上了昭仪,并受到皇上的专房之宠,那一次我们又遇见了,那是我们最后一次面对面地说话,最后她突然抱住了我说‘原谅我吧,你会原谅我吧’,我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她离开前苦笑着说,‘你长大了,长大了,就不能靠太近了’。后来,我知道了,当年得罪过她的妃子,不是堕入冷宫,就是遭受牢狱,她们的子女,也都莫名死亡。我十六岁的时候,她当上了贵妃,那时候皇上在花园中摆下酒宴,她就依偎在皇上身边,言笑晏晏。皇上让我们每个人为她作一首诗,每首诵读评判,良妃说我做的最好,代皇上赐了我酒,她端着酒杯对着我笑,美丽之极。但只有我看到,那笑,是苦涩的,那酒,也是苦的……”

一代倾国倾城,如今身首异处,这女子够美丽,够本领,但谁说她不够辛苦呢?

我轻轻拍了拍穆贺的肩,像是安慰他,又像是在安慰那终于解脱了的女子的灵魂。

“可是你们都不懂她……”穆贺低着头,以轻微到几乎不可闻的声音说。

正准备张口再说几句宽慰的话,忽然看到有水滴滴下来,在被面上洇开。难道他这是哭了吗?我真是好气又好笑。

气在这男儿怎么这么没气概,说哭就哭;笑在别看穆贺这么大了,外面容德公子容德公子名头喊得跟真的似的,其实就一小孩儿,乖版的祝玦而已。

我右手正拍在他右肩上,这时便也把左手搭上他左肩,轻轻地揽住他,抱了一抱。

最后他说,他已想开了,觉得这反而是良妃最好的解脱,他也应该早早忘记悲伤,不再惊扰她的在天之灵……我连连点头赞同,给他盖好被子让他睡觉,他躺着看着我说:“谢谢你。”

我给他这句说得有点不好意思,说:“嗐,谢啥。”

转念一想,又半开玩笑地笑着说:“不过,这次例外就算了,你说忘了,就该真忘了,忧愁伤身体不说,你一个成了亲的人,天天想着其他的女人也不像话,知道吗?”

他的表情有点骇然,等他结结巴巴地说“知,知道了……”的时候我已经故作潇洒地往外走了。只可惜走到门口突然发现药碗没拿,又折回去拿药碗,不复潇洒地走出房去,各自睡觉。

穆贺自生病便没在早晨到院中读书,但次日早晨我眼看着他拿着书向外走,便叫住:“你还病着呢!”

穆贺说:“好得差不多了,想出去透透气。”

我便一边挽着头发,一边让丫鬟拿了件外袍给他:“早上风凉,注意着点。”

穆贺拿着外袍,低头又想了想,像是做出了什么决定,突然拉住我说:“你来一下。”

我莫名其妙被他拉去了书房,看他倒腾了一番,拿出一摞稿纸来给我,说:“我以后再不想她了,这些给你,随你处置吧。”

我愕然地看了看那些纸,大多是写给良妃的诗歌,还有描绘的良妃的小像。我捏着这些纸,不由笑了两声。没想到昨夜一句玩话,他竟如此较真。

不过……还真多呀。

我把手中的稿纸折折,作出正色对他说:“那好,那我就烧了!”

“烧?”他有点不情愿的表情。

“是啊,”我说,“我不懂诗词,作再好我也不会欣赏,你要我处置,我也不知怎么处置,只是我从小就爱烧纸玩儿,你要真觉得没用呢,就给我烧了,要是舍不得就还拿回去。”

他的眉毛鼻子皱了两下,最后说:“烧就烧吧。”

“好!”我扬扬手中的稿纸转身,“和它们说永别吧!”

事后,我找了个盒子把那些稿纸装着,然后挑了个角落藏起来,再也没被穆贺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