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青荷偷眼看向西门城楼,那个人影一动不动,就像田地里的稻草人。

王春华年约四十五、六,生的浓眉大眼、狮鼻方口,头扎英雄巾,身穿狗皮短袄,腰扎一条黑布腰带,斜挎一支大号毛瑟木匣手枪,一阵风似的跨进门,大咧咧的坐在徐镇坤刚才的椅子上,冲着起身作势迎接的潘正道哈哈一笑道:“原来潘参谋也在。唐先生还不请进?徐老弟不是外人,无需客气。”

舰队离去,冯国璋无力阻拦也不想阻拦。袁世凯发来的一份密电让他彻底领会了宫保大人的意图,舰队要走就走吧,我不阻拦,我给你们海军一个人情,将来也好见面。再说那些海军本就不想打革命党,陆军向汉口推进后,海军干脆来了个一炮未发,理由很简单——舰炮威力大,市区建筑多而难以准确瞄准,误伤难免。

站在地图前,冯国璋无法判断对手的战役思路,也就无法猜测对手下一步的动作。面对这种对手,手中兵力又不充足,那就决不可冒险,只能求稳。如何求稳?转攻为守,在手里攥着一支强有力的预备队,再请袁宫保增派军队南下助战,有了绝对兵力优势之后方可进攻。

“可能还有吧,得空找找。”

“可曾测距?”

“嘏民呐,你说的有道理,但兵力不敷,急切间也无可奈何。”

听何向东说到袁世凯、黎元洪,说到鹬蚌相争,由不得姚青松不去想鹬、蚌分别是谁?稍一联想,他明白了,袁世凯既然不是真心为清廷卖命,在好处拿够时自然会转身对付清廷,清廷在革命军、袁世凯的北洋军双重打击下势必土崩瓦解,中华民国政权必定代替满清政权。那么,谁来当中华民国的大统领呢?如果单论军事实力,袁世凯是第一;如果论中华民国肇建之渊源,首选孙文;如果看当前声望和地位,黎元洪似乎也有可能。

何锡藩是黎元洪的老部下,虽然后来调到第八镇任管带了,二人关系依然不错。得了黎元洪的传话,何锡藩自然要找何老弟亲近一下了。当然,只是亲近,不是给人机会指手画脚。

“前辈请问。”

“原定杨载雄为第六协统领,如今部队改称第七协交给何向东了,他怎么办?”张振武虽觉孙武之法可行,但又不愿意把队伍交给何向东,他认为,如果何向东从黄陂派出一支部队攻击滠口,今日进攻三道桥的战斗就不会失败。故而,他很反感那个姓何的家伙,却因黎元洪、孙武都认可何向东来武昌任协统领了,不能明着反对,只能以人事为借口。

何向东微笑着说道:“以田金榜代理第一独立混成协统领,张少雄为参谋;邓国泰为第一标统带,黄楚楠为第二标统带,倪龙为炮营管带。余先生,政务方面就由你来统筹,暂任黄州军政分府民政部长,尽快完成政府工作人员的考核、分配,把稳定社会、招募兵员、推进社会调查作为近期的主要工作。希望我回来之后,能看到齐整满员的第一独立混成协和一份完善的社会调查报告。”

黄楚楠没有笔记,却不妨碍他补了一句话:“就是,依我看,比湖北陆军参谋学堂里的那些留日的强多了。”

存地失人,则人地两失;存人失地,则人地两存。在场众人无不反复咀嚼这句话,反复拿这句话与当前战局相对照,从中得出自己的感悟来。

椅子山上,一群黄州分府的军政要员们坐在露天摆放的长条木凳上,何向东穿着一身靛蓝色的军服站在屋檐下的台阶处,时不时的挥动双臂以加强语气、语意,向与会者们讲解着他的革命理想。

杨正涛又道:“你说的不错,他们有同盟会、共进会、文学社,我们也弄一个!”

当着程汉生、曾广胜的面,何向东把混成第十一协,混成第三协标在地图上,眯眼看了一会儿,回头说:“原本我还打算在祁家湾搞点动作的,现在看来情况变了,首先是三大队伤亡很大,战力锐减,再就是敌援军庞大,实力太强。看来,我军将进入潜伏苦训的时期。汉生,筹建侦察大队的任务就交给你了,你同时还要负责与滠口杨正礼、武胜关朱福顺的联系;广胜,司令部缺人,缺大批有军事经验的人,你来挑个头,暂任鄂东革命军第一独立混成协参谋处作战科长兼警卫连长。如此安排,你们觉得如何?如果有意见就提,命令下达后就只能服从了。”

轰隆隆

刘家庙——滠口一带有清军两千余,滠口原本由汉阳防营从黄陂抽调驻守,有兵约三百人,张锡元率四百人增援后,兵力上并未形成对鄂东革命军的绝对优势,加之前哨阵地丢失,更不敢贸然出击。那么,张彪派张锡元到滠口车站的目的何在?难道仅仅是防御?如果仅仅是防御,如何保证铁路线畅通?又何须七百人?

远处响起一阵枪声,分明就是后备第三大队方向。何向东急命杨虎去探察,不多时,田金榜随杨虎来了。

可是,黄某人能回头吗?不能!带回黄州的消息会有何种后果?黄锦春心知肚明,他知道自己与鄂东革命军结仇了,是生死大仇,不死不休!

潘正道尚在沉吟,张少雄却起立道:“报告总指挥,只要是与清军作战,让我干什么都成!”

芦汉铁路线上的祁家湾车站。

程灏功低语:“悄悄跟上。”

纵队主力必须按照计划明日西去黄陂,可黄州方面也不能坐视不理。

共进会派姚青松前来,并没有下达硬性的作战任务,只是联系、约期共同发动,以达到相互策应的效果。何向东的侃侃而谈,让姚青松着实有些心动,再看看与会者的神情脸色,态度无疑是鲜明的站在何向东那边,挑战何向东就是挑战麻城民团。须知,共进会和文学社还没有发动,麻城民团则已经发动;省城的革命党和麻城的会党武装之间没有统属关系,只是盟友而已,姚青松不能在此过于的指手画脚。

“我们要革命了。”轻声的,一字一句的,姚青松说了实话。

“你”田金榜气急,抬脚要踹,却被何向东出手拉住,又在其目光示意下慢慢的放开杨正涛。

杨正涛微微摇头,严格来说,小货郎不能算作麻城民团的人,又是姐夫家的侄儿,万一出事,他有些不好交代。

“没事我也不想来,唉。。”姚恒修满腹心事,说了一半就打住,进了茶楼选了僻静处坐下后,才左右看看,说:“我们姚家上了贼船,回不了头啦,这事闹的,都怪那死婆娘!”

打?正缺练手机会的何向东很动心,可如果不能全歼这股巡防军,那“民团和土匪勾结”的事情就可能暴露,如果全歼了呢?恐怕在黄州的杨团总又不好过了。

再说担当剿匪当然责任的黄州巡防营管带余文定,原本他是不愿意亲率巡防营剿匪的,扫地虎股匪之难缠,安徽那边早有消息传来,余某人可不指望自己也有张勋江防军那般的大援。所以,即便知道汊河口那个杨老根是哥老会舵把子,也睁眼闭眼的给了名义给了一些刚刚换装下来的枪支弹药,这才有了麻城团防局。

程灏功听出了一点味道,拱手作礼算是回应,说:“家岳冲年行走江湖,阅历无数,再加唐、马二先生前车之鉴,不得不妥善筹谋。天意啊,原本也是一筹莫展的,恰好得了田大龙头的消息,这才有了着手之处,如今更有何先生这样的大才援手,大事何愁不成!?”

其实,他虽然有当大龙头的野心,可若非老大执意要丢下山大王的舒心日子跟朝廷作对,还要跟麻城的杨大舵把子联合,那,胡老三就不得不想一想自己的今后了。寻常土匪,朝廷和官府是不会认真剿杀的,可要沾了革命党、反清复汉的边,那原本在光山受穷时,胡老三还不觉得有啥,可到了鄂东,轻轻松松抢掠了几十个大户之后,日子滋润了,人也就不想拼命了。

黄昏时,队伍赶到二龙山脚下,只有十来户人家的王家垄。

麻杆动作虽快,可杨正涛身高体健,平素里也能爬上过坎,加之落后了一段,竟然东转西钻的跟丢了。心急如焚的麻杆攀住横出崖壁的一截树枝看了看,只见树丛摇曳着指向南边的来路,急忙喊:“少爷,等等我!”

三里距离,足够骑兵把马速提到极致。黄昏的天光下,尘烟弥漫,蹄声如雷。

小山包上的田金榜轻轻一挥手,配属三营的两个机枪班脱离三营阵列,迅速上前,在一营左翼占领发射阵地。三营整体向左转,前行五十步后立定,向右转,拉成三条排枪线。

轰隆隆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一柄柄挥舞的马刀时不时的折射出西边天际的亮光,冷冰冰的亮光。

敌军冲近五百米,李俊魁高声下令:“各班,准备射击!”眨眼间,敌军冲近不足四百米了。

李俊魁心中默数到三,高喝:“五排,打!”

“嗵嗵嗵”位居一二营结合部,也就是整条战线中间的两挺重机枪齐齐打响,几乎是不间断的喷出橘红色的火花,出膛的子弹拖着在空气中迅速变暗的红色弹道成串、成线飞向敌群。

弹雨如注,顿时一片人仰马翻,后续人马不得不绕过前部,因此速度锐减,左右两翼却在王恩贵的喝令下化作两柄尖刀加速向中路突进,欲图一举冲破对方的机枪阵地。

速度,是骑兵制胜的法宝,失去速度后的最佳选择是圈马回转,拉开距离再行冲刺。骑兵的冲击速度越快,被敌火打击的时间就越短,敌军调整队形的速度往往跟不上飞驰的战马。因而,伤亡只是在最初的那一瞬间,以后就是骑兵痛宰步兵了!

正面看,敌骑之间尚有三米左右的距离;侧面看去,则是重重叠叠,紧密无间。当从两翼飞驰而来的敌骑距离机枪队第五排不足两百米时,一、二营组织排枪射击,两翼的机枪队第一、第二、第三排六挺机枪也同时打响,把侧面完全暴露在这六挺机枪面前的敌军猝不及防、乱作一团,六条火龙趁机席卷过去,火龙过处,一片又一片的人马倒地,践踏,哀嚎,悲鸣。

自从机枪和速射炮出现在战场上,骄傲的骑兵就该自觉退到战争舞台的角落充当配角。只可惜,冯国璋没有这样的觉悟,李纯也没有这样的觉悟,而马良则还在为自己的骑兵而骄傲!盲目自大的军官们遵循老旧的军事思想,把麾下一千多官兵驱赶到一面倒的屠场之中。

“停止射击!停止射击!”

傍晚的空气中充斥着硝烟的味道,一阵风吹来,硝烟的味道被浓重的血腥味遮住,驱散。突然寂静下来的战场上,只有几匹受伤的战马在长长的悲鸣、嘶叫。

马良带着十几个随从马弁走了,他已经不敢再指望李成义的“奇兵突现”而扭转战局。革命军阵地上,官兵们沉默了,没有任何的行动,不,准确说是被自己造成的屠杀吓呆了——短短的几分钟内,刚才还气势如虹、杀气腾腾的一千多敌骑几乎全部倒在自己的面前,让人生出一种不真实的梦幻之感,又从梦幻中清醒过来,整支军队的思想似乎都被残忍的杀戮带来的道德谴责所统治,久久不能解脱。

能够从由八挺重机枪和一千多条步枪组成的火网中逃生者,寥寥无几。骑六标,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