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珠担心得不行:“那得付多少修理费啊,咱们家不会因此破产吧?”

景怡杂学旁收,佛学中蕴藏取之不尽的处事智慧和生活哲学,一直为他所尊崇,慧净师父又是位有道高僧,每次听他讲经说法都觉受益匪浅。因此捧一杯素茶,与老和尚坐而论道,须臾,黄昏已过幕色深沉,抬手看表,竟已六点了,不禁生出“山中忽一日,世上几千年”之感。

秀明正在一处小工地为工人示范吊顶,仓促间来不及回家换衣服,用湿毛巾擦了擦袖口裤腿的石灰粉,急匆匆开车上路。见面地点在山西南路一家咖啡店,距离不算远,也没怎么堵车,应该能准时到达前提是不出意外。

景怡笑着搂妻子肩膀:“不对,珍珠还是很天真单纯的,她真有心机,刚才就不会老老实实讲真话啦,女孩子耍点小聪明蛮可爱的。”

“他开不了口?哈,这话传出去,隔壁孟大爷的假牙都该掉出来了。他,赛亮,干的是以嘴谋生的行业,他那张嘴,不是我夸张,死人都能说得诈了尸,指鹿为马,描白为黑,都是他的专长!别看他平时在家沉默寡言,那是在你们面前摆酷装深沉,一到气我的时候,他獠牙一伸,毒液喷得比眼镜蛇还快。那些话句句见血封喉,把我绸缎般的心撕成褴褛,他、他只拿我当贴身的使唤丫头,根本没当老婆看待……”

“二哥太过分了!”

“什么呀?”

“他二舅,要说这事儿确实是你不对,夫妻生活本是婚姻的重要组成部分,做丈夫的长时间消极怠工,太太当然有怨言了。”

“小声点,别吵醒家里人。”

女人看见他,轻快爬下梯子,仪态万方上前见礼,贵和因将其假想成郝质华的情敌,不知为何竟生出同仇敌忾之情,导致笑容有几分牵强,咧嘴打听:“请问,赵总在吗?是莱顿建设的郝副所长介绍我来的。”

佳音微笑着递上水杯纸巾,告诉她,这顿饭是秀明让做的。

“菱花镜啊菱花镜

“老婆,你最近又看了不少言情吧?词汇量见长啊。”

珍珠惊呼:“那不就是黄脸婆吗?姑父,真这么严重!?”

“岂止汉化,我们家往前推六七代就混入汉族血统,后来也一直与当地人通婚,如今家里都是地地道道的汉族,风俗习惯思想观念跟真正的维族八竿子都打不到着了。”

他一时实心,说出的话敲在秀明软肋上,惹得他黑脸。

千金听说她胃疼的因由也觉得淘气,教训道:“你哪条馋虫犯了,又不是难民营放出来的,吃那么多。大哥也是,就不会少买点,家里除了你没人吃那玩意,一次性买一打,存心撑死你呀。”

袁明美寒心酸鼻,问她准备把照片给谁,晏菲说:“还能有谁,当然是这孩子的亲爹。”

这种人怎会成为自己的朋友,她哪儿配!

不论医生护士,实习时必须转遍各大科室,景怡原意是问她是否曾是妇产科的专职护士,没想到她会如此反问,又一次深深被这小护士的幽默感逗乐。

那一刻,他内心犹如泰山崩塌,遭受到从业以来前所未有的打击,好比一个人日夜勤修,终于练成铁布衫,自认无惧于江湖,却不幸路遇倚天剑屠龙刀,一交手便丧于马下,自尊自信尸骨无存。绝望情绪在归家途中不断酵,他恍惚得几次险出车祸,挨到家门口终于不支倒地。

他只得赔笑:“大嫂多虑了,都说女儿得富养,何况珍珠漂亮可爱,往后还愁找不到有钱老公疼她么。”

珍珠诧异点头:“是啊,她可古板了,不许我们穿露膝盖的裙子和鞋跟过5厘米的鞋,不许喷香水不许染头,说那些是爱慕虚荣的表现。”

珍珠有些吃惊,她对姑父印象极佳,再讨厌姑姑,也不能殃及池鱼,纠结一阵,扭扭捏捏出去。景怡那辆拉风的奔驰s1r722正横在校门外,已秒杀无数眼球,珍珠奇怪他为何不开他的one77或者布加迪,胜利悄悄猜测:“姐夫一定想为你挣面子,特意开了款大家都认识的豪车,瞧他对你多好,多体贴你的小心思。”

“这是你的新同事?”

赵敏递上纸巾,抚着她的背说:“师姐,你的性格简直得了伯父真传,一看见你这个情形我就明白伯父当年为什么升不了官。”

郝质华见对方迂回承认,无奈吁叹,注意转回车上,拍拍真皮靠垫说:“这车确实不错,比你原先那辆漂亮,这下推销员更要往你雨刮器下塞传单了。”

精力一集中,时间即刻飞逝,写完设计说明最后一行,下班时间已过去半小时,同事们就餐的就餐,走人的走人,办公室空出一大半。

以上四点融会贯通便是他的顶头上司郝质华,这女人是那种青春期尚未开始,更年期便提前来到的奇葩,入主建筑六所后就携风雷之势兴风作浪,搞得全所上下飞沙走石鬼哭神嚎。据不完全统计,所里至少7o的人直接或间接受到过她的“训教”,贵和曾现场目击三次。

佳音还要教训她,美帆拦着:“算啦,结果如何想想也知道,啧啧,现在的孩子还有哪些事是不敢干的。小小年纪就堕胎,她们根本不知道堕胎这件事的罪孽有多深重。”

“快!带她回去找医生。”

晏菲突然停步,白晓梅的身体被惯性送出,一个趔趄,好在有她拉住胳膊。

“消化外科住院部,在后面那栋更高的大楼。”

景怡不记得珍珠刚才说过妻子坏话,一问才知指的是“林青霞张曼玉”那段。她使劲捏着多啦a梦的鼻子指责侄女:“我老公夸我管她屁事,她一个小丫头嫉妒心也太强了,都是大哥惯的,动不动数落长辈,当初我在家当闺女时也没像她那么放肆。”

珍珠再表诧异,她身边有钱的同学都以身为“富二代”为荣,穷学生们也梦想成为“富二代他爹”,姑父这个货真价实的“富二代”竟会对此表示反感。

她太过分,昨晚明明见他归来时满脸晦色,却浑不过问。他刚替一群不义之人打赢一场不义的官司,判决书上宵小得道,无辜者被打落十八层地狱。他拿人钱财与人消灾,硬着头皮为虎作伥,类似勾当干得不少,本已如履平地,此番竟再登奇峰,他栗栗自危站在罪恶的悬崖边,紧闭双眼不敢看那万丈深渊。庆功宴上,良知狠狠抽他耳光,没等那瓶特意为他点的拉菲2ooo开盖便借故出逃,满心希望能找个地方忏悔,找个怀抱取暖。美帆本是他唯一投靠之所在,可这个蠢货见面依然只会说“看你,进门又不换鞋,这种纯白色的羊绒地毯最脆弱,还不快脱掉你那肮脏的鞋子!”、“我给你订了块好料子,咱们有空一块儿去做件秋冬穿的外套,近来我对Ji1sander的简约风格深有心得,大可以借鉴。”、“要吃宵夜吗?我给你做碗酒酿圆子,桂花糖是我自制的,就是院子里那棵桂花树开的花,那天早上我搭着梯子一朵一朵采摘,花上沾满露珠,芳香扑鼻,我脱口便念出一句‘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

他又摆出魔鬼脸色宣布,既要合住,先有必要整肃家人间错乱的称谓,像夫妻间使用“哥哥妹妹”这类违背伦常的昵称是万万不行的,会给家中未成年的小辈留下极不健康的印象。

洒扫完毕,日已当空,全家扶老携幼回家,现长乐寺大门紧闭,先行到家的贵和说慧净师父去城里听法,晚上住那边不回来了。惜泰明白老和尚有意躲开,心下遗憾不已。吃过午饭,秀明赛亮开车送她们一家去浦东机场,惜泰迈出赛家大门,日光正好,碧落澄净高遥,像琉璃烧制的盖子,笼罩她不再熟悉的故乡。脚下是比老石板路平整宽阔得多的柏油马路,眼前是鳞次栉比的洋房洋楼,光鲜亮丽欣欣扬扬,代表富裕、进步,代表四个现代化终于在这块土地上荣滋长,一部分人真正先富了起来。与之相对的,记忆深处那些苍老陈旧,阴天弥漫霉味煮饭时又飘荡菜香的青瓦房,可供鸟雀栖身猫儿休憩也可供孩子们攀爬嬉戏的小阁楼,栽满凤仙花的墙头,夹竹桃盛放的小院,夏天冰西瓜的古井,刻了狮子头的铜门环,一条条迷宫般奇妙的巷弄,一扇扇藏满故事的镂空木窗皆已作古。新邻间不复开门揖客依窗闲聊的亲密互动,各家各户堂皇的大铁门终日紧锁,神秘之后便是冷漠。

佳音不能细想,一想就心碎,躲在院子里,双手紧紧捂嘴泪雨滂沱,默默喊:“爸爸您怎么那么傻,那么傻呀。”

悲剧电影似的讲述落幕后,听众久久沉浸在悲悯中黯然神伤,感觉空气异常沉重,仿佛灌满沥青。每个家族都存在血泪史,抖开这些历史长卷,无不伤痕累累不堪回。惜泰坚信她那代的悲剧皆因父亲造孽所致,狼狈离乡是序曲,战乱颠沛是前奏,三弟夭折、大哥屈死渐渐将胡氏的诅咒推向**,进而引更恐怖的连锁效应,又直接或间接的断送赛家三条人命,到如今多喜意外身故,悲剧渐近尾声,而真正的完结,想必就是她这个赛家长女命终之时。

“好啦好啦,我话没说两句就被你们东拉西扯绊到一边,阿喜尸骨未寒呢,你们这样吵吵闹闹,他如何安心?”

丈夫的咆哮震得美帆心肝颤,神情霎时尖锐。

“那您信因果报应吗?我觉得这东西真的存在,比如……”

“那现在呢?大夫怎么说?”

“胜利是你叔叔,哪有这么跟叔叔闹的?小叔子,往后别让着这丫头,捣蛋就拧耳朵,不服气让她来找我!”

他从小学着替父亲卷烟,手法纯熟。先抽出一张形似粽叶的烟叶,从中间剪出一小块长方形,再剪成七八条萝卜丝粗细的烟丝,洒上些零碎边角料,以裹春卷的方式紧紧裹起,沾些水涂在封口处,一根“中国式雪茄”完美出炉。

多喜腾的立起,秀明赶紧扶住,以防他再动手。

“初三上学期,他不知从哪儿得来几本外国人拍的银灰画册,彩色的,封面全是裸女……”

多喜说:“不能让你一个人过了,跟我回去,我得看着你,直到你找到老婆。”

“爸爸,您说我没礼貌?”

“冤枉啊!”

“切洋葱是有技巧的,盯着看扎眼睛,放水里切就不会了……”

多喜先让她找抹布,见她东碰西撞没下文,抓起纸巾盒递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