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这所谓‘并不太难’的前提便是要有足够的境界。而小夏对自己的境界实在没多少信心。好在这全是他自己一手绘制的符箓,还是最低级最容易的符箓。又让他没多少的信心多少还是能再多些。站定了一处没有火行符箓运转的小死角,他咬了咬牙,弯腰伸指点在最近的一张辟尘咒上。熟悉的感觉马上重上心头。

“娘子,你看,这等夺天地之造化的大阵,当真是难得一见的奇景吧?”眼看着面前的大阵。徐少帮主也惊奇得有些目不暇接,不停地四处张望,被烤得满头大汗也还不忘开口给身边的新婚夫人解说:“这可全是为了祭炼那颗为夫找来的石蛋。虽然现在看不见,但为夫猜想一定是在中间那火球之中。”

说到这里,小夏自己也是一顿,说不下去了。因为他想起这五行宗却正是这个德行,讲究大道无情,虽然传承久远道法精深却从不介入世俗争斗,更不去求什么功名利禄,甚至据说这五行宗的道法修炼到高深境界之后七情六欲都慢慢消退,直到最后化人为五行。成为一股有生命的灵火,流水,厚土,现在自己在别人面前大言不惭什么入了魔障,这才真的是入了魔障。

昆仑派离这里足足近千里,小夏当然没心思护送这位刁蛮无知的小姐一路过去。好在他也早有安排,从怀里摸出两张一百两的银票了抖了抖:“那我送你去前面的县城,找家声誉不错的镖局将你护送过去总成了吧?这里到昆仑派一路之上都是平安的官道,这两百两绰绰有余,多出的算我封你和你表哥的红包了。”

“少帮主你没事吧?刚才那惨叫是怎么回事?”这时候门外也冲进来好几个帮众,这洞房中的声音虽然传不出去,但梁洪涛一路的惨叫却是让整个临山帮都听到了的。远远近近的人都在朝这里赶来。随后也有不断的人涌进来。

徐少帮主好像终于醒悟到这是自己的地盘。放声高喊,不过四周却静悄悄地没有丝毫的回应,连那些多少应该还有些的宾客和下人们的响动也不知在什么时候消失了。

果然如小夏之前所料的。这徐少帮主先是惊极喜极,随后马上就怒极哀极,虽然倒没跳高大哭,也是转身一脚把后面的凳子给踢飞出去。

“哦?难道是你们唐门想要这曾老太爷家的”

“信。”勉强咕哝出一声,小夏就跟着听到了自己的鼾声。隐约屁股上传来一阵痛,不知道是挨了一刀还是一拳或者一脚什么的,小夏连想都懒得去想,就一头扎进无边无际的漆黑中去了。

就在他忍不住打了个呵欠,吐出两颗趁机钻进嘴里的苍蝇,决定干脆再打个盹的时候,上面一个声音传来:“我还是第一次看见有人浸粪坑也能浸出瞌睡来。要不要我给你扔一床棉被下来?”

不过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还有着一处依然是杀得激烈,杀得酣畅淋漓,杀得欲罢不能的,就是大当家和那少年剑客的一对。

一张中七品,一张中五品,一共三百二十三两银子,三当家,希望你的脑袋能值得起这个价。小夏心下暗暗默祷,同时张口堵耳朝旁跳开。

丘陵下,那只马队眼看就要退出包围了,但这时两边的丘陵忽然开始像地震了一样缓缓地抖动起来,偏偏其他地方却感觉不到丝毫的异样。不过片刻之间,他们身后的那两片丘陵竟然合在了一起,将他们的退路完全阻断。

不知道什么时候,每一个马贼身边都出现了一个和刚才一模一样的女子,无论这些马贼们是震惊得不知所措还是反应过来挥刀乱砍,这些女子都是伸足轻轻在他们的足胫骨上一踢,一片骨断骨裂声像鞭炮一样的噼里啪啦响起,然后才是一片此起彼落的惨叫声,这三十多个马贼就全部倒地。

绊马索!怎么可能追得这么快?

美人的脸色更难看了。不过旋即也恢复了正常,还能微微带着那种长年训练出来的浅笑,只是脸色稍微有些苍白。只可惜她并不知道这一晚意味着什么,否则她绝不会还笑得出来。

“少帮主之墓旁还有一个更大的坟墓,内中掩盖了许多残肢断骸,经仵作拼凑辨认乃是曾老护法,胡护法,裴护法,还有随去的帮中高手和客卿共数十人。”

“黑木先生虽然没有死,但是好像受了很重的伤,都不能动了,好像也不能再和我们说话。不过我知道他是真的一直还在。这些年我一直呆在他的身体里面,是他把我养大成这个样子。之前你们不能走出这树林,也是因为他不要你们出去。”

曾经有个让他心动的机会,那就是知道了出阵之法,胡茜和灭怒又在对峙的时候。只是那时他也察觉了胡茜对他早下了暗手,才想先观察一下再说。而之后的变化又太快太不可思议,直到现在这几乎必死之境,他才抱着姑且一试的念头解开了那道锁妖符。

当然,如果能开口,她说不定还有机会,但偏偏李大侠好像害怕她说出什么惊天动地的秘密来一样,居然先就动手封住了她的哑穴,也封住了她最后一线生机。瞬间就从胜利的峰顶掉落在绝望的深渊,还眼睁睁看着那个她最看不起的蠢货站在她原本的位置上,这精神上的打击太过巨大,大得她好像连恐惧害怕都忘了,眼神中只是一片愕然的空白。

“和蠢货哪里需要有什么默契?不过是把那晚我给你说过的话重新说一遍,再暗示他事后必有好处而已。反正你已经将那阴阳合欢散下在他水里了,你是想试试那毒吧?我将他诳回来死在灭怒手里,能多耗得了灭怒一击也多少发挥些作用,免得慢慢的药性发作还要我亲自出手清理。杀那种龌龊的蠢货我都嫌脏了手。”

“还没有。曾护法他们追入西边巫歧山之后便没了消息,大概追得太急,也没沿途留下标记。已尽量派遣多的帮众入山去搜了。帮主请放心,一有消息便会立刻禀报回来。”这回答也在三天里没什么变化。

这一个惊讶还没有过去,灭怒和尚马上又发现了一个更大的惊讶,刚刚他咦这一声的时候,嘴里有一蓬火苗跟着冲了出来。

“秃驴!休得妄动!”

那是真的在发亮,亮得还有些耀眼,好似两颗烧红了的火炭镶嵌在眼眶里。那已经是一双不可能是人能有的眼,而灭怒和尚现在看起来确实也已经不再是个人,因为没有人能有六只手,六张脸,靛青色的皮肤,近丈高。那层光影在灭怒和尚的怒吼中全部收敛,凝固,实体化,和他合而为一,将他变作了这个样子。

好在现在已经知道了出阵的方法,灭怒和尚已经重伤,胡茜的机关兽已经废了,有这神行符在身,全身而退应该没问题。只是小夏心里还是隐约感觉哪里似乎有些不妙。

“不错。原因便是那两人。夏施主你当那两人真的会带帮忙的人回来么?”灭怒和尚点了点头,又重重地叹了口气,这口气带着怒意从受伤的喉咙间挤出来,像一个垂死之际竭斯底里的喘息。

灭怒和尚的声音像是扯着一个快破的风箱。只差一点点,云州大汉那一抓就能把他的脖子整个撕烂,他一边说话一边取出金疮药抹上,血已经他全身的僧袍浸透,合着他那一脸狰狞的怒容看起来好像刚刚从血池地狱中捞起来的恶鬼。

小夏不知道怎么回答,他也确实再没有任何吃的东西了。不过云州大汉的注意力也并没有继续留在他这里,那双黄色的眸子一亮,就已经看到了不远处地上的白衣少女,然后云州大汉就笑了,笑得很开心。

小夏静静地听着胡茜的话,既不赞同也不反对,只是忽然问:“那胡香主是什么时候开始怀疑他的?”

少女忽然睁开了眼睛。她似乎感觉到了小夏的眼光,醒了过来,看着小夏笑了笑,笑得好像这漫天的月光都一起可爱了起来。

李大侠的这个主意其他人并不反对,或者说根本不在意,相比起一个死人,活着的无疑更重要得多,即便那不是人也好。

云州大汉其实是一直都在的,只是他从一开始就在吐,吐得翻肠倒肚,吐无可吐,最后干脆缩在地上不动了,好像直接就吐死了一样。战况激烈,根本没人注意到他,结成圆阵的时候甚至有几个人从他身上踩过也没在意,恰好也将他一起护在了圆阵之内。直等到胡茜这一声众人才想起,这云州大汉身上的灵兽精魂居然还能有如斯作用。

灭怒和尚本来就很怒的模样越发的怒,看着前方的白衣少女,眼中的怒火好像要直接烧出来,咬着牙将喉音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挤:“这妖孽道行极深,诸位千万小心,齐心协力方有胜机!”

神机堂按照他们摆弄机关器械的习惯,总喜欢把任何东西都分门排号,无论是妖怪鬼魅还是药物材料乃至于江湖中人的身手高低,都像货物一样地打上一二三四等的标签。虽然很多人对此不屑一顾,但在见识和品鉴事物上神机堂确实还是有旁人不及的地方。胡茜从腰间盔甲处翻出来一小块水晶,对着那两只野兽的虚影仔细看了看,就点头说:“大概算是中四品的妖魂,该是云州土著山寨中供奉的灵兽精魂,是颇为难得的东西了。”

看到他的这个样子,小夏忍不住又笑了:“李大侠原来早就胸有定数,洞若观火。果然好见识。”

“原来无心睡眠的还不止李大侠一个,胡香主你也睡不着啊?”

全身一阵酸麻,小夏差点腿一软就坐了下去,冷汗顷刻间就浸透了全身上下,然后他这才转头过去,和唐轻笑向火影射来的方向。那是从大阵中心。朱雀蛋那里射来的。

朱雀蛋还是浮在半空中缓缓地旋转着,朱红色的灵火也还在上面不断地穿梭跃动,只是蛋下的三位天火派长老已经不见了。只有三个火人静静地站立在那里。其中有一个刚刚放下举着的手,很明显,那两道恐怖之极的火影就是从他那里而来的。

这三个火人远没有一般的火甲兵那么高大。组成他们身体的火却更明亮,更凝练,好像宛如实质一般,但是同时不断地又有细小的火花从他们身体上掉落,好像这身体又远不如看起来的那么凝实。而和火甲兵最大的不同就是他们在耀眼的火焰头部上都还分别有着一张脸,好像只是由不断跳跃的火焰虚构成的幻象的脸,而且还在慢慢地越来越模糊,但还是可以分辨清那是三张满是皱纹的脸。那是三位天火派长老的脸。

“张长老。我等三人未入先天,这玄真离火体能发不能收,神智也会在片刻之间溃散。还是正事要紧,莫要再虚耗法力理会这两个小辈了。”一个火人的脸跳动着,用火焰在空气中鼓动出声音来。

张长老的脸朝唐轻笑和小夏烧出一个愤怒之极表情,然后才转向另外两个火人露出悲愤之色,依然用火焰的声音说:“但事先说好只是我一人便行。如今却让你们两人也不得不”

另一个火人中的脸摇了摇,说:“张长老无须多言,我们本来也时日无多,如今性命残躯能用以护送这真灵之火去天火山也正是得其所哉,我与你两人一起合力使用火虹贯天更可保万无一失。只望宗主能借此灵火参悟,成就真正的玄真离火体。迈入已数百年未有人踏入的火之至道。”

“李长老说的是,那我们便动身吧。”张长老的头点了点。然后承载他脸的火体就和李长老的一起凭空升起,在半空中一起抱住了那颗朱雀蛋。剩下的那位长老火人则走到了他们下方,伸出火焰的双手缓缓带动他们旋转起来。

“你们住手!”一声满含了惊怒的叫喊从唐轻笑口中发了出来,他再没有理会小夏,双臂展开,铺天盖地的暗器就朝三个长老化作的火人飞去。

这些暗器有钉,有针,有铁蒺藜,有细如烟雾的砂,有巴掌大却薄如蝉翼的飞刀,还有刻着不同的凹槽花纹专破各种罡气的锥子,它们有的直射,有的射向高空再突然爆开,有的在空中互相碰撞之后再改变方向,有的绕出老大一个弧度再从侧面射去,一时间空中或大或小或刺耳或隐晦或无声的呼啸交织在一起形成海啸般的风声,和那些数以百计的暗器一起如狂风骤雨般地朝三个火人飞去,然后无一遗漏地射入他们的身体。

然后就是一片寂静。漫天的暗器和呼啸声一下就全都消失了,但是三个火人长老身上却连火花都没溅起一个,只有一些通红的铁水从他们那有形无质的身体中流出,滴落在地上。

这些暗器并没有让三个长老的动作因此而停顿丝毫,好像一个人只是被些毛毛雨淋到一样。下方的长老带动着张长老和李长老越旋转越快,逐渐成为一片耀眼的火影,然后轰的一声,这片耀眼火影化作一道火焰长虹飞天而起,转眼间就拖着余光消失在北方的天际。

唐轻笑已经完全呆住了,他放出暗器的双手在抖,他全身都在抖,一张本来俊秀好看的脸已经全被愤怒,绝望,失落占据。

小夏也看得呆住了。他完全没想到事情最后居然会成这样。不过发呆之余他也着实有些感叹,这天火派的道术远比江湖传言和他预想中的还要高明许多,而且这三位长老的德性脾气,也和偷卖符箓的莫离老道,收他银子的朱姓弟子全然不同,为求大道生死不计,果然这才是真正的修道之人。

但是他马上就发觉这真正求道之人还远比他想象的更为值得感叹。声音响起,把他和唐轻笑惊醒过来,看向那位留下的天火派长老。

“想不到我们并未张扬,这朱雀灵火还是短短一月之内就引来这么多宵小之辈窥伺,连两个十余岁的少年也能舍身忘死,不择手段地强求这不义之得,看来果然这世间已是人心向恶,腐朽不堪。”

这位长老的火焰躯体暗淡了不少,那张在火焰中闪动幻化出的脸也更加朦胧,几乎就要看不清了。似乎送张李两位长老离开也用了他不少法力。

“想来你们身后也该隐藏得有更多更深的主事人,不过现在老朽神思弥散在即,也无力再去追究什么了。只可怜我这一山弟子,定也会因此灵火的消息而备受江湖中人的逼迫暗害,也罢也罢,也就趁他们昏迷不醒,让他们与老朽一同归于烈焰之中吧,也算是我等求道之士的归宿,顺便将你两人为他们陪葬,别让这灵火去向的消息走漏,给宗主参悟灵火添加麻烦”

不知什么时候,这长老脚下的地面已经全部化作了岩浆,说话间,他那火焰身躯也慢慢沉入其中,然后没顶。

“不好!快跑!”还没等那长老的话说完,小夏就猛地惊醒过来,转身就跑,居然也还不忘向唐轻笑提醒一声。

但是迟了,那长老沉入地面的同时,无尽无穷的火焰就从他们脚下喷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