需要努力留下痕迹么?看到费尽心机想要记住的东西被不可避免地忘掉,是件多么尴尬的事情。我是真的不想看到,三十年后,你指着照片上的我,却半天叫不出来我的名字。

所以,宁愿没有我。这样,就给了我个回答那种尴尬的虚伪借口。

3

高二的孩子们开始找我们要书。我细心整理好笔记,交给个认识的学妹。看到她如获至宝的样子,我突然心酸难忍。我开始舍不得这些印记。因为知道告别与遗忘迫在眉睫,我拼命想要留住。后来陆陆续续又将那些空白的参考书和试卷整理了送给其他的学弟学妹,整理的时候我随意翻开,看到道很白痴的选择题,下面哪种岩石属于沉积岩。

但我发现我已经想不起这些曾经背得滚瓜烂熟的知识。我轻轻合上书。无声叹息。

明天。我将要离开。收拾好了行囊,和少年时代最要好的朋友十禾告别。很不巧,十禾在举行她的第三场毕业聚会。她已经是那个高中里面级的人物。男朋友比朋友还多,朋友比同学还多。是那种让人过目不忘的女孩儿。不是最漂亮。却是最夺目的。难以描述的魅力和好人缘。和初中时代疏离桀骜的形象判若两人。

再次见面是在里面。所有那些有请必到,不请自来的男孩儿们,众星捧月般在包厢里面兴致盎然地又喝又唱。我都不认识他们。他们也不认识我。只知道,其中有大半都喜欢十禾。为了应酬,十禾忙得没有办法招呼我。我随遇而安地缩在角落里面,兴味索然。

不喝酒,不唱歌。只是漠然地看着所有的男孩女孩都已经喝高了,东倒西歪,穷形尽相。唯独十禾千杯不醉地站在角落那个榻榻米上,捧着话筒,独自吟唱张惠妹最老的经典情歌。十禾连续唱了五首,其实我知道她是唱给我听的。因为在初的时候,很喜欢听这些煽情得不得了的情歌。那个时候,真的很可笑。

彼时我看着她多少有些自我陶醉的专注神态,恍恍惚惚想起三年前,十五岁的十禾,裹件男式毛衣,素黑的短头发。冷峻桀骜到无人接近。尽管怕冷,还是和我起站在教学楼的楼顶上,观望日复日的暮色。烈风抚过头顶。然后,无动于衷地说:“走吧,回去了。”

这个场景,因为印象太过深刻,在我的文字中出现过很多次。

这样个少年时代的十禾,现在在包厢的暗处角落里面,被那些神志不清而又情绪激动的男生们拥抱或者亲吻。尽管我清楚,她并不爱他们。靠近,只是因为害怕孤独。或许她已经孤独得只能沉溺在被异性簇拥的虚荣感之中不能自拔。我默然看着,只是感觉有些舍不得。并且遗憾。

那晚她很歉疚地对我说:“看,你都要走了,我还没招待好你。光顾着那些狐朋狗友。你看到这样的我,是不是难过?”

我面对这样的问题,哑口无言。于是她也就不动声色地笑笑。端起两杯酒,递给我杯,轻轻碰下,哽咽而犹豫地说:“我知道你会记住我。”

我心里陡然被戳了刀。十禾难道以为,我会忘记她么,会忘记我们的少年时代么?

然后她暗自走开。转身对那边的个朋友笑脸相迎。

于是我抽出张补歌单,就着包厢里提供的笔写下张字条:

你经过这么多的人,聚聚散散,分分合合。以后还会有。

但是你要记得,最后留下的,永远都是我。

20050826

我将字条塞进她的钱包。然后不动声色地离开。

我知道这几句话又矫情又滥俗。但是这种话,就是因为想说它的人太多,才变得又矫情又滥俗的。

那天我独自走路回到家,却看到她坐在我家门口。我惊讶得句话都说不出来。十禾站起来,对我说:“知道你突然走了,我扔下他们打了车赶过来。”

我们再次像十五岁那年的离别那样,简单地轻轻拥抱。她问:“三年前毕业,你要去读高中,那次我怎么和你告别的?这次,你走得更远,要记得好好照顾自己。”

十禾伸出手,将我凌乱垂落在前面的头发捋上去。

褪尽了疲惫的烘托和虚荣,此时站在我面前的,仍然是十五岁的十禾。瞳仁清澈。神情凛冽。如同那枝熟稔的,主茎颀长的矢车菊。

4

翌日我在清晨背上装满了衣服的登山包,提上个沉重至极的旅行箱,最后遍检查好了火车票和学校报到要用的通知书和证件,对妈妈说再见。固执地不让她送我步。因为中耳有炎症不敢坐飞机,所以我坚持独自坐火车去北方。铁路没有经过我的城市,还得先去成都上火车。到了成都已经是下午,我像个打工仔样邋邋遢遢地坐在行李上,等着曲和来接我。那天晚上我请她和另外个从英国回来的同学吃了顿必胜客。撑得心满意足,然后又去坐坐,聊天。在成都度过三年的时光,却因为极少出校门而完全没能体验这座城市的宠爱。甚至这才是我第二次坐成都的公共汽车。

火车是明天下午的。当晚借宿在曲和家里,见了她的哲学家猫咪——路德维希维特根斯坦;在床边用电脑看了张;半夜才睡下去,又起卧谈聊天到凌晨。我知道,天又这么过去了。

第二天曲和以及另外个要去香港浸会大学的死党块儿送我去火车站。我们穿过熙熙攘攘的混乱人群,挤到了站台上。以种非常艰苦朴素的传统姿态告别。曲和在严肃时刻向是这么沉默并且善良的实干者,手脚利索地迅速把我的行李举到了架子上,细心叮嘱我不要上当受骗。然后她们俩便离开车厢,站在月台上等着列车离开。车厢的窗户不能打开,于是我就在窗台边上看着她们俩低着头给我发短信,咫尺之遥,我用手机拍下了这两个站在月台上的影子。她们不抬头,所以我才敢面朝她们的身影微笑。

列车启动的时刻,两个孩子终于抬起头来望着我,轻微挥手。于是该我埋下头来。我伸出告别的手,压在玻璃窗上——平面的透明离伤。再次是铁轨的声音有频率地逐渐加快,她们的影子,很快就消失。如同这个夏天的漫长的漫长的阳光,倏然而过。

再见。

我知道,若没有别离,成长也就无所附丽。

喵喵:过期重复

毕业其实是件矫情的事儿。我把的后缀改成了这句话以后每天都有成批的同学排着队来鄙视我,当初是谁哭着嚷着说怀念来着。有的时候件同样的事情发生的次数多了总是会让人觉得了无生趣,堆积在抽屉里的五张毕业照重重叠叠地反射出些类似的面孔。

第张灿烂的笑容与夕阳的尾巴交相辉映,嘴角咧开到云层的交界处,露出参差不齐甚至缺了几颗的牙齿。

第二张的表情倔强而玩世不恭,轻微的笑意淹没在旧式教学楼漫天的阴暗里。

第三张拿起来就会被扑面而来的苍白刺伤了眼睛。涣散的目光和勉强上扬的嘴角镶嵌在因睡眠不足而略显浮肿的脸上。天空中有飞鸟的影子零散着被定格。

第四张明亮得过于诡异。我总是想问里面的年轻人,你们是谁,我们为什么曾经在起。

第五张人物的数量过于庞大以至于混淆了所有的鼻子眼睛嘴巴之后才找到那张对着镜子看了二十二年的脸。这张脸由于聚集了过度的兴奋,不屑,轻松,燥热,无奈的感情而显得稍稍扭曲。

平均四年半次的毕业算不算多。平均四年半次的离别算不算多。

7月16日我在去上海的火车上昏昏欲睡。眼前扫过大片大片的绿色田地以及不断单调延伸的灰色铁轨。路边高耸的电线杆下有肤色黝黑的小孩儿脱下短裤站立着撒尿,身边群小羊互相拥挤着朝远处跑开。不是很长时间的颠簸,却让我渐渐对这件原本以为意义重大的事情失去了激|情。他们说来上海聚会。他们说五年了。他们说反正你刚毕业也没事情做。于是我说好,就背了个小包排了十分钟队把票买了。邻座四岁左右的小男生不停地用手拽着我包包上挂着的猫咪布偶,他的妈妈很紧张地说,你再淘气阿姨会生气的哦。于是我对自己说,都这么大年纪的人了,还做这么矫情的事儿有意义么?

接下来的天好像流水账。二十个人左右。有的拖家带口的,歪歪斜斜堆人从南京西路走去梅陇镇吃饭。有人拿着和拍啊拍,快吃完的时候摸出手机给高中班主任拨了个电话,于是每人对着话筒说了句,速度快得好像击鼓传花。吃完了去人造雪场滑雪,我饭前在楼上逛时买了顶小方帽乐颠颠地路扣在头上,把帽檐儿压得特低,这样我觉得特有安全感,他们说你什么时候变这么自闭了。我甩甩头说这叫低调。其实五年前他们离开以后我就渐渐地习惯了这种状态,个人晃荡在嘈杂的校园里,大脑中却片寂静。面前走过的这些人好像有着相似的面容和表情,我不认识他们,我认识的人都不在了。

是你们先离开我。

是你们先走的。

我只不过多留了年而已。

你们就不要我了。

八点零五分从火车站转三号线时走过条长长的通道。很多人路小跑着从身边擦过去,很匆忙的样子。十点半我躺在538的九号中铺上掀开裙子看见左腿上从脚踝到大腿根部排五处大大小小的瘀青。按下去会有轻微的胀痛。左边颈部也出现了肿块,翻身后觉得喘不上气。滑雪的时候拼了命地把自己从高处往下滚,那个时候听见他们在周围吵闹着,他们用戴着棉手套的手拢成话筒喊我的名字喊到嘶哑,他们从二层冲下来时发出尖锐的叫声,他们抖着满身的雪搬了雪橇又成群结队地往上冲。我在3里拍到片异常刺眼的光芒,掩盖住深处几个模模糊糊的人影。有那么瞬间我以为又回到从前了。那些呼喊声好像运动会时声嘶力竭的加油,好像篮球场外抑制不住的欢呼,好像晚自习课间走廊平台上的喧闹。这些颜色被白雪反光的苍白侵蚀着慢慢褪去,对着那张模糊不清的照片我突然感觉到激|情不是在冷却而是直接被冰封得严严实实。

我们再也回不去了对不对?

其实很久以前就该放手了。

回学校之后陆陆续续把离校手续办齐全了,和r起弄了辆三轮车花了个晚上的时间把我的所有家当从宿舍搬走,第二天交了钥匙,退了五十块押金。r说他毕业那年口袋里没钱回家,硬着头皮去办离校,结果横竖退了三百多块押金,当时他特感动地想除了卧铺票我还能打车去火车站呢。我摸摸口袋差不多也退了两百多了,于是这么笔微小财富给我带来的喜悦不小心就掩盖了卷铺盖回家应有的感伤,反而有些小小的雀跃。你现在彻底成了无业游民了。r不无惋惜地说。我说对不起,其实我是待业青年。

搬家时最困难的是堆了好几箱子的书。平均两箱小说,两箱课本。我想都没想就把课本扔下了,连搬下楼当废纸卖掉都懒得,后来听室友说她私自把它们都卖了,百二十多块呢,我小小地心疼了下,便再没有其他任何感觉。

很多人曾经说过关于大学毕业。

他们说六月开始校园里就涌动着不间断的咔嚓声,天上成群的飞鸟穿过高树的枝干带动树叶噗噗地落在镜头上,挡住了瞬间伤感的表情。

他们说散伙饭的最后每个人都会抱着酒瓶不撒手,在拥抱的时候放肆地流着眼泪。

他们说最后晚男生们会在女生宿舍楼下点起蜡烛围成圈,拨动吉他唱出忧伤的歌。

他们说上同学那栏在夜之间由十几个成员增加到百多个,签名都和离别有关。

他们说毕业照时的声“茄子”凝固住了所有四年以来的时光,洁白的牙齿在阳光下反射出好看的色调,用手指个个划过去,段段发生过的故事就开始在指尖上闪烁跳跃。

他们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应该洋溢着幸福的表情,深色的瞳仁对着远处透着希冀的光芒。他们会在数年以后路过学校大门时仍旧止不住地朝里张望,眼前好像放电影般看到那些熟悉的面孔稍纵即逝。

为什么这些我都还没有感觉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