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睁开眼,看着他,过了好一会,点了点头,弱声说:“麻烦你了。”

把我弄到心烦意乱,几乎想要逃离。

七婆到底当了林家三十几年的管家,与我心意相通,她虽然面有忧色,却仍然干脆地说:“好,姆妈去那边散步。”

但因为他,我觉得很庆幸,这世上还存在此类无法解释的事情。

他死了,我亲手为他写讣告,写完最后一个字,我感觉到身体本身就如消融的液体一般迅速消散,作为意义那种东西,随着最后那个句号的完结也进入完结,在无穷尽的粘稠的黑暗当中,我冷静地想着我也该死去,我也仿佛,就这样一死了之。

他惨笑着说:“你总是这样,对谁都和气,对谁都温柔,却惟独对我吝于半点和颜悦色。我夏兆柏若想要一个人,总有让他心甘情愿的手段,但我对你,何尝舍得用过这些?我就算,”他低下头,飞快擦了一下脸,接着说:“我就算放过狠话,可我曾几何时,真正舍得伤害你?真正舍得让你进退两难,屈辱服从?简逸,你摸着自己的心说,你对我公平吗?”

这个认知要比清早在自己床上发现一只滑腻的大章鱼还令人惊愕,我璔地一下半支起身体,惊恐未定地看着那个男人,这样的体格,这样的味道,这样的脸庞,除了夏兆柏还能是谁?但谁来告诉我,他为什么在这里,而且看起来,还像是抱着我过了一整夜?

他们愕然消音,愣愣地看着我,我厌烦地皱眉训道:“林俊清,你给我去上班,我还不知道,值班医师可以无所事事在这里骂街骂这么久!”

陈成涵非常诧异,继而沮丧失落,抓住我的手说:“简简,我爱你啊,你可以否认你自己,可你不能否认我,这样对我太不公平。”

“不,这很不容易。”我看着他,微微一笑,说:“只要我还跟你在一起,这就变成一种奢望。”

夏兆柏冷冷地打量他,一动不动。

他走过来蹲下,握住我的手,放在脸颊唇边细细摩挲,好一会,才睁开眼,微微一笑,却笑得极为难看,哑声说:“小逸,你听我说,仔细听好,下面我要跟你说的事有点严重,无论你听到什么都别怕,我会一直在这陪你,答应我,别胡思乱想,能做到吗?”

萨琳娜面色一变,夏兆柏猛地甩开她的手,也不多话,拉着我就走,我回过头去,看看还呆若木鸡的萨琳娜,心里一软,叹了口气说;“萨琳娜,先回去吧,有些时候,人就是得有遗憾,没法避免。”

我一呆,随即明白他话里意思,脸颊微热,却挣不开他的手,哑声说:“别这样,我不习惯。”

他诧异地看了我一眼:“为什么?若想最大限度的实现这挂项链转现,这不是个好途径。”

我气急败坏,对李世钦恶狠狠地吼道:“你给我收声!你以为他是谁?这个人,连你老豆都不敢得罪,你敢在这对他大呼小叫的?”

“我瞧见跟你的人上来了。”他看着后镜,面不改色问:“得甩了他们。”

她一直黯然不语,满心忧虑地看着我走,我不用回头,却也知道她的目光必定长久缠绕在我身上。一直以来,她似乎总是这样注视着我走远,站在原地,压抑着满心的担忧,却一言不发,看着我,走出她的视线,走出她的生活,然后,再全心等待在原地,等着孩子回来,甚至不敢挪动,怕孩子一旦转身,会找不到自己。

他如此一讲,倒将现场的凝固和尴尬一扫而空。底下一名助理立即随声附和说:“挑食不好,简少还是要注意营养均衡。”

我面无表情,继续翻看:“x年x月x日,公司出问题,董事局、家族众人只忧心个人所得,内忧外患,俊清终于说来帮我,我心甚喜。”

“知道。”我微笑着看他,说:“没关系,我也不爱打球跑步。”

就在此时,夏兆柏走过来,伸手握住我的手,将那紧握的拳头一根根指头松开,重叠置于两只手心,冲我笑了笑,柔声说:“傻孩子,欧阳女士不是在责骂你,她是在怪我,不关你的事。”

而且,在一步步明白,当年实情并非如我往日揣想那般简单,我对他的感觉,却也骤然复杂了许多。

“那就算了,”他有些遗憾地说:“原本还想告诉你一个可歌可泣的故事,你不想听,我就简化成一句话吧,我夏兆柏之所以有今天,全部是靠自己的脑子和双手。”他语气中有自傲,也有沧桑:“我十几岁从大陆跑来港岛,吃过的苦,你无法想象,做过的事,我也不讳言。因为世界讲求的本丛林规则,弱肉强食,我不怎么做,根本就没法活。人若只剩下活下来这个念头,很多仁义道德,法律公义,就会像放屁一样没有价值。”

我点点头,想了想,还是说:“simon,有些话,若不说对你不公平,我无法保证我……”

家里没有网络,我打了电话开通,不出半日,便有人上门服务,因特网是必需品,我沉寂数年,终究有些生疏。我有些迟疑地登陆上李世钦的号,便发现窗口即刻闪动,弹出一句话:“衰仔,你终于都出现了!”

“谢谢妈咪。”我笑了起来,拿出冰激凌放回雪柜,一回头,却见简师奶盯着饭桌上我那碗浓汤,皱眉问:“仔仔啊,你吃什么?”

“小逸,别生气了,”夏兆柏耐着性子说:“我这么对你,也是喜欢你啊,别闹了,让我送你回去,好不好?”

他笑了起来,眼中狡捷,玩味地问:“你觉得,你能给予什么?”

我慢慢调转视线,立即见到门口站着一个漂亮的女人,面部轮廓硬朗鲜明,下巴微微昂起,便是一身滴水,狼狈不堪,却也气势不弱,丝毫不以为意。我微微笑了,这个女人,从很久很久以前我认识她的第一眼开始,就如此不甘示弱,处处占先,血液中流淌着倔强和刚毅,四肢中蕴藏力量和勇气。这个女人,是我曾经最为欣赏的女性,也是我唯一发誓,要好好待她,直到白头的女人。

我浑身一顿,慢慢回头,不远处一人白衣翩然,面容俊俏,却是林俊清。我心里叹了口气,不知这孩子此番前来,又意欲何为?难道,非要再当众羞辱我一遍,才算甘心?

我垂头苦笑,可不是,教他读书,教他上进,教他不要陷入林氏纷呈跌至的争斗,做个自由自在的人,却原来,真是一种“多事”。一时间,我只觉心力交瘁,这个孩子爱怎样就怎样吧,他早已成年,路是自己选的,我一个外人,又何须多言。我叹了口气,说:“最后一句,听不听在你。迁怒他人,是损人不利己的傻事,不仅解决不了问题,反而,会令事情变得更糟,你自己想吧。”我苦笑了一下,看着他,眉目依然俊朗漂亮,只是眼睛布满红丝,消瘦了不少,恐怕,是没好好照顾自己了。我想起从前,最大的愿望,便是看着他当上好医生,娶妻生子,幸福美满,如今虽然事过境迁,但往事依依,我叹了口气,情不自禁低声说:“你,终于穿上医生袍了……”

为了摆脱杰西卡魔女的禁锢,陈成涵极具绅士风度地在医院餐厅请我吃了一客套餐。这人的优雅是入骨的,举着寻常刀叉,吃着寻常食物,却仍给人置身星级酒店,高级会所的错觉。这顿饭我们仍旧吃得很开心,聊的话,也相当自由。他看着我的目光炯炯有神,倒像这盛夏傍晚的余晖,全集于他的眸子之中。

我不想理会他,却见他也微微叹了口气,轻揉我的头发,问:“躺了这么久,要不要起来晒晒太阳?老躺着可好不了。”

夏兆柏冷冷地打断他:“林医师,你想太多了。我要求换医师,只是因为你一个医学硕士,毕业未满一年,临床经验不够,我当然有理由怀疑你的判断。我弟弟现在情况很紧急,你与其有时间在这跟我争执,倒不如换个更有经验的医生过来,你说呢?”

我楞了一下,生病中宛若生锈的脑袋,这时才明白,他是用一种我能够接受的方式在解决我的难题。我心中涌上一股说不清的感觉,仿佛有些酸楚,像小时候,被林夫人责罚,七婆来安慰我,却越安慰我越委屈一样。这种感觉太过异样,我忙强行压下,低声说:“谢谢你,那麻烦你了,夏先生。”

我受的教育,从来没有教过我,如何恶狠狠在别人的帮助前转过头去,即使那个人,是我的仇人,我想了想,还是低声说:“谢谢。”

他上前一步,一把扶住我,将我禁锢臂膀之间,嘴唇贴着我的耳括,仿佛厮磨亲吻,小声说:“别怕我,小逸,你乖乖的,我不会怎么样,好吗?”

他伸出手,有些抖,却迅速贴上我小腿,掌心炙热,手劲过大,我有些不舒服,正要挣开,却听到他的声音,略微沙哑地说:“还,痛不痛?”

夏兆柏问我,林世东怎么说他,林世东的心目中,对他到底有什么看法。其实我的回答,只是一半。只有我知道,在我的内心,夏兆柏这等人,便如天敌一般,会令你恐惧害怕,但是,却又令你由衷钦佩,因为他总是一往无前,想要什么不择手段。他拥有着我前世今生,永远也不敢怀想的力量和xx,贪婪与野心,这种种一切,汇聚成那存在感极强,天生便令人感到压迫臣服的气场。夏兆柏大概怎么也想不到,其实林世东有多羡慕他,因为他便是被人蒙骗,遭人背叛,只怕也能东山再起,咸鱼翻身;因为他那样的人,总会有办法解决困境,一往无前;因为,若今日重生在简逸体内的人是他,他绝不会如我这样,张开双手,除了两手空空,还是两手空空。

他楞了半秒钟,继而哈哈大笑,指着我说:“您真是太可爱了,我亲爱的朋友,”他笑了半天,忽而朝我伸出手掌,郑重地用中文说:“敝人陈成涵,很高兴认识您。”

夏兆柏宛如被人狠狠打了一耳光,脸色发白,嘴角颤抖,我别过脸去,迅速走开,说:“所以,我会遵照他的吩咐,离你越远越好。”

“是吗?你的爱好真健康。”夏兆柏一步踏出电梯,径直走去,边走边冷冷地说:“那么,熟知我那所宅子的方位布局,知道从花房后面荒废的小门跑出去,这些连我都未必清楚的事,你别说,你对此也有爱好。”

“那就好了,如果那样,那我就是死了也闭眼了。”简师奶居然附和起来。

我搓着手,在凌晨两点的巴士站,一边强忍着头疼,一边想,我才十七岁,我有自己的家,我是一个全新的人,我不叫林世东,我现在的名字叫简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