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侄俩在一起吹了一上午的壳子。突然,姚师叔对江鼍说:“你这名字好古怪,谁给你取的?”江鼍说:“我爷爷。”姚师叔又问:“你爷爷是做啥的?”江鼍说:“他以前读过私塾。”姚师叔拈须一笑:“难怪,难怪!”江鼍迷茫地问姚师叔:“我这名字有啥古怪?”姚师叔微微一笑:“你这名字中的鼍字,按书上解释是一种吻短体长的爬行动物,力大,性贪睡,穴居江河边。看来你爷爷早就知道你是条江下的龙,却不给你指明。”江鼍说:“我爷爷死很多年了。”姚师叔长长地叹口气:“要是你爷爷晚死几年就好了。”江鼍更不解了,姚师叔阐释道:“你是一条龙,注定该在江边游弋,却一直呆在山沟里,好日子都让你给糟蹋了!好在现在还不晚,你到涪江市去,那儿拥有三江,水域辽阔,正是你命里该去的地方。只是……”姚师叔停下没说了。

江鼍在家呆了三天,每天把女儿抱在怀里,像是要把欠她的父爱一古脑儿补偿给她。兰凤凰则闷着头在田里地里干活,一天到晚不说一句话。第四天,江鼍终于再也忍不住了,对兰凤凰说:“我呆在这个家里,不是穷死也会饿死!我死了倒无所谓,你和两个娃娃咋办?”兰凤凰搂着江鼍哭了起来:“你出去吧!出去好死好活也比窝在家里强!娃娃我会带着,只要我在,就不会让两个娃娃受罪!”两口子在屋里哭到半夜,江鼍才向兰凤凰说,他想到涪江城里去。他听说现在好多手艺人都往城里跑,城里人有钱,给的工钱也高,也没人欠匠人的工钱,于是就萌生了要出去的念头。“眼下欠下好几百元债,虽说是自己屋里人的,可总得要还人家。还有波娃子的病是个无底洞,不能再让娃娃受罪了!”江鼍说出了自己的打算,兰凤凰只一个劲地点头。“你有手艺,还是江四爷家祖传的好手艺呢!我不信就找不到钱回来。你放心去吧,管你挣不挣钱,也算逃条活路吧。只是,只是你在城里要是有钱了,莫把我们娘儿们忘了就是……”江鼍跪在床上赌咒说:“我要是那种没天良的人,叫我出门遭汽车碾!”兰凤凰忙把他的嘴捂上说:“不要说那些不吉利的话!你啥时走?”江鼍狠了狠心说:“我天亮就走。这屋里我一天都呆不下去了!”

不一会,一个医生把江鼍叫进了屋子,指着手上的一张化验单说:“你这娃娃是严重贫血,不晓得你们平时给娃娃吃的啥东西?”江鼍不敢说话,只把两眼死死地看着医生。医生继续说:“幸好送来得及时,要是晚了,恐怕就没救了。”江鼍一个劲地在心里谢天谢地。医生又说:“娃娃的病重,须得住院治疗一段时间,你回去准备钱吧。”江鼍这才麻着胆子问:“要住多久?得好多钱?”医生想了想说:“至少得十天半月,钱花多少算多少,现在谁也说不准。”

腊月二十八,工地放假了,工头给每个人结算工钱,打石头的匠人,都是一元五一天,抬石头的一元钱一天。江鼍拿着自己的十八元钱,只觉得腰杆直不起来。工头看着他笑笑:“江师,我这里不要木匠。以后我要木匠,还是给你开一元五一天。”

江鼍气得差点跳了起来:“不行!我等不到那么久!”兰秃子脸上的颜色又变了,他看也不看江鼍说:“我只有等小春收了才有钱。”

做棺材有讲究。一般有钱人家给老人做老料,通常是四根。就是棺材底、盖、两边全是一块整木做成。但这样的人家是少而又少,在农村里几乎没有。只有那些在单位上干事的,或者在公社、县上当官的人,有钱托人弄些国家供应木材,才做得成这样的棺材。一般百姓没钱没权,到哪去弄得了这四根的材料?除了四根,就是六根,只是盖子由一块变成了三块,但这也只是极少数人才能弄的。除了六根就是八根了,这就意味着除了两边的帮子是一块整的外,盖子、底子都得用三块来拼成。就算这样,也只有一部份人家有能力做这样的棺材。除了八根,就是就十二根了,棺材的四面统统由三根组成,这是一般百姓家最常见的做法了。这十二根也是做棺材中最没面子的事了。许多老人在临死前,听说自己只能睡十二根,往往都觉脸上无光,这不仅说明自己一身无能,连儿孙都为他打不起一口八根的棺材了。

江鼍明白了。兰秃子这人平时爱占小便宜,看见人家自留地里的葱葱蒜苗,总想去扯几根,他老婆就更不像话了,偷了人家的东西不说,人家找上门来,她还得把人家骂个三天三夜不下火线。队上的人几乎都被她骂遍了。靠着这样的德性去请人家来帮忙,谁肯来?

一边在成都做记者,我一边牵挂着两艘船的安危。

兰凤凰的一席话点醒了江鼍。江鼍忙把头点得如鸡啄米:“那就按一元五角钱一天收吧。五天下来,也有七元五角钱。”于是,两口子就在家里算,这七元五角钱可以做些啥事。兰凤凰说,女儿已经上一年级了,过年得缝一套新衣服,至少得扯六尽淡青色花布,四角五一尺,就得二元七角钱,再给八角钱打工费,就戳脱三元五了。还剩四元钱,给儿子江山买一套,至少又得三元钱,最后就只剩一元五角钱了。兰凤凰说到这时脸色又低沉下来,江鼍忙说:“你着啥急?我这一冬不止做这一家,凭我的手艺,还怕挣不回来钱?”兰凤凰这才转怒为喜:“但愿能有人天天请你。不然就只有把锅拿来吊起当钟打了!”

兰凤凰在江鼍家呆了三天,虽然天天晚上都和江鼍睡在一起,但江鼍想想那晚的可怕,也不敢再提那事。夜里下身硬了,就跑到灶房去,舀瓢冷水一浸,才又回屋,一夜往返数次。这样一来,倒让兰凤凰过意不去。

现在,这一刻终于到来了!

到江四爷手上,是人民公社。尽管时代变了,可江家祖传的手艺没变。每当队里所有的男人女人埋头在太阳下挥汗如雨时,江四爷却悠悠闲闲地坐在保管室的空屋子里,慢悠悠地挥着手中的斧子,有心无肠地修理队上用烂了的犁头挂耙。

爸,我要屙尿。”这次,江正武准确无误地听到这声音是从狗娃嘴里出的。而且清晰、明朗,只是力气小了些,须得静静地听才能听出来。江正武不再慌了,他把裹着狗娃的新衣服领子捋开,顿时呆住了:狗娃正睁大双眼看着他呢!

女人煮好盐蛋后,先给公公和江正武送去。公公看了一眼媳妇手中的盐蛋,慢腾腾地问:“啥事煮盐蛋?”女人忙说:“狗娃烧呢。他爸说煮个盐蛋。”公公说:“就给狗娃吃呗。”媳妇忙说:“我给狗娃煮了一个。”公公又说:“那给你男人吃去。”媳妇不敢看公公的脸,低声说:“我……给他也煮了一个……”

江鼍一口酒下肚,原以为这酒有好辣好辣,没料到却是一股浓郁的酱香从肠胃里慢慢地往上挪。那滋味比腊肉香,比鸡肉浓,仿佛把人世间所有的香味全部浓缩在一起了。江鼍又想起自己在家喝的烂红苕酒,那苦涩的味道,就像一杯放了多年的陈年黄连汁。

江鼍还来不及细细地品味酒的味道,姚思恩就不停地叫他:“吃菜,吃菜!”江鼍拿起筷子,挑了一块凉拌什锦放进嘴里,还不容他用力去嚼,那菜就冰糖一般地软了,化了。一股凉幽幽,淡爽爽的感觉又将酒的辛辣严严实实在盖了下去,只剩两股既淡且浓的香味在嘴里,在喉咙间,在肠子里,在肚皮下来回碰撞,回旋,搅和。

江鼍只觉得自己置身于一个热乎乎的世界。这个世界里,全是鲜花,美女,以及一道道好吃的菜。此时,所有的鲜花都在向他开放,所有的美女都在向他招手,所有的美味佳肴,都一古脑儿地往他肚子里钻,让他那贫脊得太久的五脏六肺像大旱逢甘霖一样快乐地滋润着,呼吸着,啃噬着。此时,他感到自己的泪腺已经破裂,畅涌的泪水和着这些千奇百怪的味道混和在一起,让他浑身火辣辣,麻酥酥,痒巴巴……

姚思恩端起杯子又和他碰了一下,并不停地叫他快吃菜,桌上的菜不要留下,要全吃掉。江鼍更加感动,也不再顾忌啥,风卷残云般地将桌上所有的菜一扫而光了。

菜完了,酒尽了,姚思恩问江鼍吃饱没有。江鼍打着饱嗝说:“饱了,饱了。”一句话还没说完,他就感到喉咙里的菜就要往外冒,便强行又将菜咽了下去。

姚思恩开着车来到一间房子前,对江鼍说:“你今晚就在这睡。”江鼍心里顿时慌了,便对姚思恩说:“师弟,活路的事?”姚思恩不假思索地说:“明天再说。你放心,有你做的。”末了又补充一句:“你以后不要再叫我师弟了!”江鼍感到莫名其妙。

姚思恩领着江鼍来到屋里。这是一间足有三十个平方的大屋,屋里摆着七八张床,十多个年龄不一的男人正坐在桌前吃晚饭。见两人进来,屋里的人全站起来,说:“姚经理,吃饭没有?”姚思恩点头笑着说:“吃了。”于是,走到桌前,看到桌上的菜说:“怎么不喝酒?”就从包里掏出十元钱递给其中一个:“大家累了一天,买点酒喝嘛。”那人兴高采烈地出去了。

姚思恩把江鼍领到一个年纪稍大一点的人面前,对江鼍说:“这是张苏张组长,明天你就跟着他,他会给你安排活路。”又对张苏说:“这是我老家的一个亲戚,叫江……”他还不知道江鼍叫啥名字。便问:“江啥?”江鼍说:“江鼍。”姚思恩一愣,一时没反应过来。江鼍又解释说:“脱衣服的脱。”姚思恩笑着说:“有意思。”便让江鼍把工具放在屋里,又指着一张空床说:“你就睡那张床吧,明天我叫人给你买点生活用具。”这时张苏站起来对姚思恩一脸的笑:“姚经理,就让江……江师父和我睡吧。我那铺盖、棉絮全是新的!”姚思恩点了点头对江鼍说:“也好。你们两人打伴,最合适。”说完便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