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后,江鼍背着自己的工具出了门。从家里到涪江市里,有三十八公里路,没钱坐车,只有靠双腿走过去。他江鼍这么多年啥样的苦没吃过?别说三十八公里,就是三百八十公里,他也能走过去。

原来,中午十点过,正在教室里听老师讲课的江波突然从板凳上倒下去,两眼紧闭,口吐白沫。老师忙把村上的赤脚医生叫来,赤脚医生掐着江波的“人中”好一阵子都不见醒来,便说:“这娃儿得了急病,赶紧往医院里送。”老师一边背起江波往乡医院跑,一边遣人给兰凤凰报信。兰凤凰听说后两腿一软倒在地上,江正武忙叫小儿子把玉米柜子角里埋着的一百块钱拿出来,急慌慌地往医院跑。刚跑出几步又回来,对睡在地上的兰凤凰说:“还不去把你男人喊回来!”

春节,江鼍叫兰凤凰给江波买一套衣服,给江山也买了套衣服,自己和兰凤凰纱线都没弄到一根。倒是在大队代销店去打了两斤酒,把父母兄弟喊来海喝了一顿。正月初二,两口子带着孩子回娘家给老丈人拜年,江鼍翻箱倒柜找了很久也没有找到一件没补疤的裤子,便丧气地对兰凤凰说:“你们去吧,我在家守门。”兰凤凰站在那儿抹了一阵眼泪,就带着两个孩子走了。

江师父,”兰秃子为难地说。“我,我没得钱。”江鼍心里的火一下冒了起来:“没钱你请人?”兰秃子一点也不动怒,慢条斯理地说:“要不,我二天给你还工。”江鼍不依了:“我要你还屁的工!”兰秃子又改口说:“江师父,要不二天我大娃和你学手艺,你扣下来就是。”江鼍也翻脸了:“学不学手艺那是后头的事!我只要我现在的钱!”兰秃子的脸也黑了:“我没得钱你让我拿啥给你?”江鼍吼道:“没钱你请人?”兰秃子也不依了:“我请你时可没说钱!”

江鼍看了看放在自己面前的木头,二话没说,把木头抱起放在木马上,拿起墨斗就在上面弹线。不一会儿,墨线弹完了,江鼍叫兰秃子去找人拉改锯。兰秃子在外面去走了一圈,甩着手回来了,愁着脸说,他找了几个人,都说自己有事来不了。“分明是不想帮我们呢!”兰秃子的老婆骂骂咧咧地说。

做棺材有讲究。一般有钱人家给老人做老料,通常是四根。就是棺材底、盖、两边全是一块整木做成。但这样的人家是少而又少,在农村里几乎没有。只有那些在单位上干事的,或者在公社、县上当官的人,有钱托人弄些国家供应木材,才做得成这样的棺材。一般百姓没钱没权,到哪去弄得了这四根的材料?除了四根,就是六根,只是盖子由一块变成了三块,但这也只是极少数人才能弄的。除了六根就是八根了,这就意味着除了两边的帮子是一块整的外,盖子、底子都得用三块来拼成。就算这样,也只有一部份人家有能力做这样的棺材。除了八根,就是就十二根了,棺材的四面统统由三根组成,这是一般百姓家最常见的做法了。这十二根也是做棺材中最没面子的事了。许多老人在临死前,听说自己只能睡十二根,往往都觉脸上无光,这不仅说明自己一身无能,连儿孙都为他打不起一口八根的棺材了。

船上的经营活动从此土崩瓦解。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了,老人渐渐把硬朗的身子熬成了皮包骨头,屁股下,背上,都在床席上磨烂了,流脓了,像暗红的囟水不停地往外溢。兰秃子每天给老人擦洗,但捱不住老人病来如山倒,怎么着也无法把过去的日子拿来重过。这一天黄昏,老人突然对兰秃子说:“你爸昨晚找我呢。”兰秃子惊慌地问:“我爸?”老人又说:“你爸又娶了一个婆娘。”兰秃子知道母亲已经神志不清,留世上的日子不会再多了,就和女人商量想给老人割副棺材。于是,两口子就把附近每个村、每个队的木匠拉来细细地筛选了一番,却一时得不出要领。不是这个村的木匠没空,就是那个村的木匠刚学会手艺太瘟。兰秃子说:“我们就这一个老人了,躺在床上几个月也受够了罪,要是棺材再割得鬼眉鬼眼的,妈死了都不得安心。”女人同意男人的看法:“不说妈死了不得安心,也可惜了我们那一堆木头。”两口子一合计,反正母亲三五天是死不了的,就好好地请个手艺好的木匠,把老人的棺材做得巴巴适适,这才会让自己脸面有光,老人死后不骂。

两个月后,兰凤凰的肚子慢慢大了,兰凤凰母亲找上门来,先是对亲家两口子一顿好骂,然后就用手叉在腰上,瞪着一对牛眼问江正武:“你说咋办?”江正武慢条斯理地说:“既然已经到这步田地了,就让他们把事情办了吧。”兰凤凰的母亲想到自己的女儿肚子已经大了,心里已然短了三分气,就心平气和地坐下来,和江正武商量办酒席的事。江正武愁着脸对亲家母说,现在家里穷,拿不出东西来,圈上还有一条架架猪,拉去卖了,给兰凤凰扯两套衣服,还得给江鼍扯一套,再买点床上用的东西,一条猪的钱就算光了。兰凤凰的母亲明白他的意思,是没有钱给她家过礼的,心头虽然气,但也只好忍气吞声,只怪自己的女子没有教养好,轻易着了江正武两爷子的圈套。于是,这场婚事就定了下来,决定正月十八让两个冤家捆在一起。

江正武挠了挠头皮,决然说:“她不会不干的。你想想,这女子是个初中生,狗娃只读了三年级,人又长得黑,若狗娃没有手艺,她打死也不会嫁给狗娃的。她是看上狗娃的手艺。这年头,有手艺就是皇帝的儿子,吃香着呢!要是她看不上狗娃,她早就和亲家、亲家母回去了,断然不会一个人留在这儿。我看她对狗娃可是有心的呢。现在的年轻人脑壳转得快,要是哪天她有个三心二意,虽然打给她们的礼钱毛巾手帕能退回来,可吃下肚的呢?早变成屎了。不如让狗娃把生米煮成熟饭,后头的路就好走了!”女人点头同意男人的想法,但又担心一条:“要是狗娃把肚子搞大了就麻烦了。”江正武又说:“肚子搞大了才好呢!”女人又不解了:“咋会好呢?亲家母肯定要找我们扯皮。”江正武又低声骂女人:“你真是个猪脑壳!你不想想,狗娃要是把她女子肚子搞大了,对她家来说可是丑事呢!这种丑事她还会到处张扬?那时候,我们就装着没动静,她们会求着上门来让我们快点把婚事办了呢。既然是她们求上门,过礼、扯衣服、买鞋子等就可以由我们来定了。”女人被江正武的话鼓舞着,忙抢着说:“是啊,要是她们问我们要三百五百的礼钱,哪拿得出来?看来只有把她女子的肚子搞大,啥事都好办了!狗娃呢?你给他说了没?”江正武用手在女人脸上拧了一下:“这事能说吗?狗娃精着呢。你给他把梯子,他就知道上天去摘月亮了!”女人明白了男人的所有想法,便说:“我去叫狗娃。”

几天后,江正武先试着提了一包饼干来到江四爷家。江四爷正坐在门槛上用凿子凿一个树疙瘩。江正武把手里的饼干递给江四爷:“四爷,您忙呢。”江四爷怔怔地看了看江正武,老眼里透出一丝苍白的云翳:“你这是做啥呢?”江正武忙说:“四爷,我家狗娃想和你学木匠。”江四爷又低下了头,慢条斯理地说:“这有啥学的?”江正武嘿嘿一笑:“四爷,您看狗娃放了几年牛,啥事做不来。昨天我让他去打苕厢,他给垒成田梗了!四爷,你这把年纪了,出力的事做不动,狗娃年轻,又有力气,给你拉锯推刨子也好使唤。”江四爷想了想,算是同意了,说:“好吧,我本不想答应你的,可一笔又写不出两个江字。不过,我说了不上算,还得队长点头才是。”江正武说:“四爷,我这就去给队长说。”

江鼍这一顿把水牛收拾得服服帖帖。从那以后,水牛再也不敢在他面前耍威风。每天放牛出门,江鼍对水牛一声喝,水牛就乖乖地将两只前蹄跪下去,等江鼍踩着它的脖子爬上背后,才慢慢地把两只前蹄站起来,载着江鼍往山上走

狗娃从衣服上站起来,身子摇晃了几下,江正武忙将狗娃抱在手上,还来不及把他身上的衣服捋开,狗娃的一泡尿就射出很远了。狗娃屙完尿,身子一阵哆嗦,江正武赶紧又把衣服给狗娃裹上,连锄头也不要了:“狗娃,爸给你煮蛋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