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兰秃子请自己时并没说钱。在农村里,乡里乡亲的帮忙做事干活,许多都是出于自愿,今天你帮我了,明天你有事我又来帮你。千百年来这古朴的民风让大家像一家人一样和睦相处。但那只是一般干农活等粗笨活儿,手艺人不属于此等范畴。此时兰秃子把江鼍纳入下苦力使笨的人中,更让江鼍心里不舒服。

兰秃子给江鼍散支烟,江鼍摆摆手:“我不会。”兰秃子有些惊讶地说:“手艺人哪有不吃烟的?江师傅你真是会攒钱啊!”江鼍漠然地说:“挣都没挣着,在哪去攒?”这时,兰秃子已经冷得回到里屋去了,把自己婆娘从床上吼起来:“去煮饭!”

做十二根的棺材让人瞧不起,一捆柴就更让人耻笑了。这是最没出息的人才做一捆柴。做一捆柴没有讲究,不管用多少根木头,只需胡乱凑合成一幅棺材就得了。做这样的棺材不但主人家要遭人耻笑,手艺人也吃苦不少,每一根木头都要精心地砍成三面见方,然后又得一根一根地打眼,用木拴把散成一堆的木头串起来连在一起,工作量之大是常人难以想像的。

我至今仍然记得离开绵阳到成都后的情景:买了夜里去成都的火车票后身上只剩了三百元钱。在五桂桥租了一间农民的房子,买了一张旧床,身上只剩三十元钱了。我在成都举目无亲,每日饥肠辘辘却只敢在中午时吃一碗面条。走投无路之际,好友王甘霖介绍我到《四川质量报》做了名实习记者。

江鼍听说了原由后对兰秃子说:“割料是有很多讲究的,尤其是给老人割老料,手艺瘟了,做出的老料像火匣子,不但可惜了你的木头,也让老人死了不得安生。”兰秃子点头说:“是啊是啊,我们想来想去,就想请你来帮割这料,在江家村哪个不晓得你是江四爷的徒弟?”江鼍得意起来:“江四爷的祖爷可是给皇帝打龙椅的呢!你放心,我保证把你老人的料割得巴巴适适!”兰秃子犹豫了下说:“我老娘恐怕捱不了几天了。”江鼍明白他的意思:“你放心,我明天就来,最多六个工就成了。”

老三沮丧的摇了摇头:“狗娃说泡着了。等洗了晒干了就还过来。”女人听了顿时跳起脚来:“泡着了?啊,我晓得了!一定是狗娃和那女子昨晚把脏东西弄在床单上了!霉死人喔!我要去找大哥,那床单我不要了,让他们赔新的!”女人气咻咻地就要往江鼍家里去。老三一巴掌打在女人脸上:“才吃了大哥两个蛋就做得出来?!”女人便恨恨地在一旁指桑骂槐。

女人来到江鼍的屋里,江鼍正呆坐在床沿上胡思乱想。女人对儿子说:“狗娃,凤凰喊你过去说话。”江鼍脸上一喜,呆气顿时全无。他顾不得向母亲问一句话,便将鞋子趿拉上,扑爬跟斗地跑过去了。

三日后,江四爷的祖爷再次把桶挑到大堂上去时,那桶就完全不一样了,纤细的横梁,细而浅的糟纹,黄里透红的腰身,就像一只悬在门楣上的灯笼。官员看了喜不自尽,一边叫师爷泡茶,一边喊后堂准备赏银。

坑挖好了,江正武用谷草把狗娃重新裹了几层,正要往坑里放,想起狗娃自己养了五年,刚能使唤上嘴,就这样被女人弄戳脱了,心里忍不住又伤心起来,便打开谷草,想再看一下狗娃。江正武取下狗娃身上的谷草,把新衣服的领子捋起来,狗娃的脸就清晰地露了出来。江正武看着狗娃,蓦地嚎啕起来:“爸的狗娃啊!你怎么就舍得一个人走哇!爸生下你就把你当成心肝命尖尖,哪一回吃肉都是赶瘦的给你挑,哪一次赶场都要给你刮甘蔗、买麻糖……我狗娃活到五岁没有穿过新衣,爸总想熬更守夜多打几双草鞋卖了好给狗娃缝件衣裳!狗娃呀,爸累死累活都是为了你啊……爸巴心巴肝地指望你早点成人,没想到却成了短命嫩鬼……狗娃咧……”江正武的哭声粗哑、干瘪,像两扇石磨相互碾压时出的吱吱声。

所以,尽管家里贫穷如洗,公公的地位依然是至高无上的。

手艺没人请,江鼍就只好在家老老实实地做自己的几亩包产地。第一年,粮食倒是收了不少,可除去农业税、双提款、水费等多如牛毛的费用外,自己实际所得就是一茅坑的粪了。到了年底,紧打紧算弄了七斤肉、五斤酒回家,连给孩子缝新衣都拿不出钱。过年那天,看着一些人家放鞭炮,江山柳着江鼍要放炮,江鼍哄不住,便对儿子说:“你爷爷屋里有炮!”江鼍就跑去找爷爷。江正武从一盒鞭炮上取下两个交给孙子,说:“小心别炸着手!”

第二年,遇上干旱,地里的庄稼几乎断收,田里的秧子最高的只长到矮板凳那么高。到了秋收,家家户户都没请人,也没用拌桶,就两口子拖着秧盆就把谷子收回去了。

江鼍两亩一分田收了不到三百斤谷子,玉米收了半口袋,还有的就是几百斤红苕。全部家当堆在一起,管不了两百元钱。谷子刚打下不久,队长就扯着嗓子喊卖公粮。江鼍听着这声音就冒火,黑着脸躲在家里不出门。兰凤凰瞅着江鼍说:“又没做啥见不得人的事,怕啥?”江鼍弄死不说话。

到了国庆,家家户户都把公粮卖了,一些有劳力的人家已经开始种油菜了,江鼍看了看屋里仅有的几口袋谷子,沮丧着对兰凤凰:“看来不卖是不行了!”兰凤凰眼泪汪汪地看着江鼍:“卖了吃啥?”

种完了小麦,江鼍坐在家里想了两天两夜,仍想不到一点出去找钱的办法。兰凤凰看他那无精打采的样子,就在他面前骂道:“活到你这槌子人有啥出息?要吃的没吃的,要穿的没穿的,嫁给讨口子还能吃上肉饼子呢!”江鼍被骂得火冒了,跑过去把兰凤凰按在地上一阵乱捶。捶得兰凤凰哭出来的声音一咝一咝的。江正武等两口子打过了,才慢条斯理地走过去,半是教训儿子,半是教训兰凤凰说:“男人是扒扒,女人是匣匣。一个要会扒,一个要会匣才过得好日子!像你们这样三天两头打架斗嘴,哪像过日子的人!”兰凤凰听公公说这话,心里更是不服:“他不扒回来,我在哪去匣?”江鼍就骂婆娘:“要不是你这瓜婆娘,老子不会整得这样惨!”

兰凤凰蓦地从地上跳起来:“江鼍!你个乌龟王八蛋!你现在嫌我瓜了!你当初在干啥的?江家湾那么多女人你不要,偏要找我这瓜婆娘!我是瓜,瓜得在你屋来头一回就让你日了!瓜得我一个初中生找你这个只读了三年级,黑不溜秋的丧门星!”

江正武见兰凤凰骂得难听,就对儿子吼道:“还呆在那做啥?你这死人!”江鼍便跟着父亲的屁股后面走了。

在自己的屋里,江正武把江鼍好好教训了一顿:“原以为你学了手艺,可以好好地讨个婆娘,过上好日子,没想到弄到今天这个样子。你看看你屋头,除了分家时分给你几样东西,这几年你置过啥?人家那些手艺人,哪家不是过得风车斗转?哪家不是逢场割肉,见天喝酒?”江鼍闷着头听父亲教训,一言不。

俗话说,家和万事兴。”江正武继续教训儿子。“像你们这样打来斗去,就是金山银窝也被你们打败了。两个娃娃看看大了,要读书,要穿衣,你一个当老汉的不想法子挣钱,他们靠谁去?”江鼍苦着脸说:“这些我都想过,可没人请我有啥法?”江正武叹一口气:“还是怪你那婆娘,把一条好好的财路给挖断了!”

春节后不久,江波开学了,江鼍厚着脸皮找到兄弟借了几元钱把江波的学费缴了。借钱时,江罡就说:“哥,我这钱可是有用处的,你要还我。”江鼍说:“我一定还你。”江罡又说:“张家三女子她爸清明节过生,我要去。”江鼍一愣:“张家三女子?”江罡红着脸解释说:“她爸说让她给我当婆娘。”

江鼍低着头喔了一声。

借兄弟的钱清明节要还,江鼍想起还钱的日子浑身都凉了。等了几天,他实在熬不住了,便厚着脸皮找到一家年前就把牛胶、钉子等买好了的人家,说他愿意帮他们做家具。那家人想着江鼍毕竟是江四爷的徒弟,手艺是顶呱呱的,只是有兰秃子的教训在先,这么多年才没人请。现在江鼍穷得吃饭都揭不开锅了,一个决不拉稀摆带的手艺人弄成这个样子,在江家湾还是第一次。那家人也许是动了恻隐之心,同意让江鼍帮他们做,并声明活路一做完就给工钱,决不会用麦子之类的来抵。

第二天一早,江鼍就背着工具来到那户人家,吃过早饭就狠着命干起活来。那家人见江鼍做活认真,免不了夸赞江鼍几句。江鼍听了心里很受活,手中的斧子不停地上下翻飞,成片的木屑雨水一般飞溅得很远。快中午时,江鼍突然感到眼前一黑,一个像草帽般圆的东西着光在头顶旋来旋去。他被弄得眼花瞭乱,还没弄清那物到底是啥东西时,那物就一头栽到西边的岩下去了。与此同时,他手中的斧头也一下砍在石头上,顿时火星四溅。

江鼍心里莫名其妙地慌乱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