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三沮丧的摇了摇头:“狗娃说泡着了。等洗了晒干了就还过来。”女人听了顿时跳起脚来:“泡着了?啊,我晓得了!一定是狗娃和那女子昨晚把脏东西弄在床单上了!霉死人喔!我要去找大哥,那床单我不要了,让他们赔新的!”女人气咻咻地就要往江鼍家里去。老三一巴掌打在女人脸上:“才吃了大哥两个蛋就做得出来?!”女人便恨恨地在一旁指桑骂槐。

江正武把床单交给女人,女人麻利地铺好床,走到外屋对兰凤凰说:“女,去睡吧。”兰凤凰正和江鼍说话,见女人叫她睡,便对江鼍说:“明天又说。”就和女人回到屋里了。兰凤凰看着床上的新床单,喜滋滋地对女人说:“才买的呀?”女人傻着脸笑:“不是,不是。”兰凤凰把床单里里外外地看了又看,连夸床单质量好,说二天她结婚时也要买这样质量的床单。女人慌得一个劲地答应:“狗娃有手艺,他会挣钱买!”兰凤凰听女人把江鼍老是狗娃狗娃地喊,脸上有些不乐意,她对女人说:“你不要喊他小名了,人家外人会笑话。”女人顿觉尴尬,只好讪讪地一笑:“我喊狗娃喊惯了……是啊,该喊他江鼍呢!只是这名字拗口。”

三日后,江四爷的祖爷再次把桶挑到大堂上去时,那桶就完全不一样了,纤细的横梁,细而浅的糟纹,黄里透红的腰身,就像一只悬在门楣上的灯笼。官员看了喜不自尽,一边叫师爷泡茶,一边喊后堂准备赏银。

下午,学生都在教室里睡午眠,女老师也趴在讲桌上瞌睡。江鼍等女老师睡着了,便悄悄走过去,轻轻地将女老师的裙子撩开,把头伸进去想看个究竟。没料他刚把头伸进去,女老师就醒了,猛不丁见裤裆里冒出个黑乎乎的脑袋来,女老师吓得大叫一声,连滚带爬地跑出了教室,一边跑一边喊:“野物,野物!”

坑挖好了,江正武用谷草把狗娃重新裹了几层,正要往坑里放,想起狗娃自己养了五年,刚能使唤上嘴,就这样被女人弄戳脱了,心里忍不住又伤心起来,便打开谷草,想再看一下狗娃。江正武取下狗娃身上的谷草,把新衣服的领子捋起来,狗娃的脸就清晰地露了出来。江正武看着狗娃,蓦地嚎啕起来:“爸的狗娃啊!你怎么就舍得一个人走哇!爸生下你就把你当成心肝命尖尖,哪一回吃肉都是赶瘦的给你挑,哪一次赶场都要给你刮甘蔗、买麻糖……我狗娃活到五岁没有穿过新衣,爸总想熬更守夜多打几双草鞋卖了好给狗娃缝件衣裳!狗娃呀,爸累死累活都是为了你啊……爸巴心巴肝地指望你早点成人,没想到却成了短命嫩鬼……狗娃咧……”江正武的哭声粗哑、干瘪,像两扇石磨相互碾压时出的吱吱声。

女人从坛子里捞起了三个蛋。一个蛋给儿子,一个蛋给江正武,还有一个蛋得给公公吃。在这个家里,江正武是山,是房屋的柱,是她不可或缺的依靠。她跟着江正武六年了,六年里江正武只缝过一件新衣服,还是婆婆死时一个远房亲戚送来一丈白布。丧事过后,一家人衣都看着这一丈白布不说话。那意思再明白不过了:谁都想在这一丈白布上为自己谋一件服。那时候,女人在这个家里还没有说话的权利,公公嘴上叼着一根竹烟袋,一根裹得足有三寸长的叶子烟在嘴上咂得叭叭直响:“这布嘛,是你妈留下的物事,你妈不死,这布还不是山岩上的蓑草——虚(须)的呢!你妈死了,别的没留下,就这一丈白布。可屋里长长短短有七八个人……”公公看了一眼坐在自己面前的大儿子、大儿媳、二儿子、三儿子、以及大儿子的两个儿子。“我知道你们心里都在想用这白布给自己缝一件衣服或裤子,你们不说我也知道。可这布只有一丈……”公公看了看屋里的人,然后话头一转,“今年就给老大缝一件新衣,老二老三将就去年的穿。”公公的话还没说完,老二、老三就不高兴地嘟囔道:“爸,我们是前年的呢。”公公微眯着的双眼看了看两个儿子,故意咳了一声:“前年的就前年的吧。让你嫂子再给搭个过肩。”二儿子没有说话,三儿子却嘴里咕咙冒出一句:“我那裤子裆都破几回了,昨天在教室里‘老二’都露了出来,老师给了我一耳光。”

第二天,江鼍一早就出门了,沿着村子四处走动,想揽一些木匠活儿。中午时,一户人家说:“江师父,你割不割料(棺材)?”江鼍见有人主动找他揽生意,忙点头说:“要割,要割。”那人就说:“有时间不?”江鼍又说:“有,有。”于是,那人就说,他姓兰,叫兰秃子,家里有一个老母,已经八十一岁了。本来身子很硬朗,没想到夏天晚上在院子里歇凉时不慎在石阶上摔了一跤。这下可不得了了,老人尾椎骨摔成了粉碎,疼得在屋里呼天喊地。他用鸡公车推着他走了十村八乡的赤脚医生,都说这病不好医,非得做手术把碎了的骨头一块一块地粘合才行。老人听了,吓得浑身哆嗦,连叫兰秃子把她推回去:“我活了八十一岁,阎王也该收我了!你就让我死在屋里吧!”兰秃子只好把老人推回家,小心地把老人放在床上。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了,老人渐渐把硬朗的身子熬成了皮包骨头,屁股下,背上,都在床席上磨烂了,流脓了,像暗红的囟水不停地往外溢。兰秃子每天给老人擦洗,但捱不住老人病来如山倒,怎么着也无法把过去的日子拿来重过。这一天黄昏,老人突然对兰秃子说:“你爸昨晚找我呢。”兰秃子惊慌地问:“我爸?”老人又说:“你爸又娶了一个婆娘。”兰秃子知道母亲已经神志不清,留世上的日子不会再多了,就和女人商量想给老人割副棺材。于是,两口子就把附近每个村、每个队的木匠拉来细细地筛选了一番,却一时得不出要领。不是这个村的木匠没空,就是那个村的木匠刚学会手艺太瘟。兰秃子说:“我们就这一个老人了,躺在床上几个月也受够了罪,要是棺材再割得鬼眉鬼眼的,妈死了都不得安心。”女人同意男人的看法:“不说妈死了不得安心,也可惜了我们那一堆木头。”两口子一合计,反正母亲三五天是死不了的,就好好地请个手艺好的木匠,把老人的棺材做得巴巴适适,这才会让自己脸面有光,老人死后不骂。

江鼍听说了原由后对兰秃子说:“割料是有很多讲究的,尤其是给老人割老料,手艺瘟了,做出的老料像火匣子,不但可惜了你的木头,也让老人死了不得安生。”兰秃子点头说:“是啊是啊,我们想来想去,就想请你来帮割这料,在江家村哪个不晓得你是江四爷的徒弟?”江鼍得意起来:“江四爷的祖爷可是给皇帝打龙椅的呢!你放心,我保证把你老人的料割得巴巴适适!”兰秃子犹豫了下说:“我老娘恐怕捱不了几天了。”江鼍明白他的意思:“你放心,我明天就来,最多六个工就成了。”

回到家里,江鼍把要去给兰秃子家割料一事向兰凤凰说了,兰凤凰喜得手脚都不知放处。想了想又问:“你把工钱说好没有?”江鼍这下恍然大悟:“糟了!没说啊!”兰凤凰埋怨说:“不把工钱说断,活儿做完了怎么给钱?”江鼍黑着脸站在那儿多久不动,末了说:“我自从学会木匠后,这么多年还没出去单独挣过钱,该收多少钱一天心中都没数。”兰凤凰看着江鼍门神一般的脸,用掏火棒上的木炭尖在地上划着,一边划,一边说:“你是手艺人,而且还是江四爷的徒弟,工钱不能太低了。太低显得江四爷的徒弟不值钱。高了人家不请。我听人家说,过去的手艺人一天的工钱至少得买五斤米。不管到啥时候,这肯定是少不了的。现在米卖三角钱一斤,你就收一元五角钱一天,应该合情合理。”

兰凤凰的一席话点醒了江鼍。江鼍忙把头点得如鸡啄米:“那就按一元五角钱一天收吧。五天下来,也有七元五角钱。”于是,两口子就在家里算,这七元五角钱可以做些啥事。兰凤凰说,女儿已经上一年级了,过年得缝一套新衣服,至少得扯六尽淡青色花布,四角五一尺,就得二元七角钱,再给八角钱打工费,就戳脱三元五了。还剩四元钱,给儿子江山买一套,至少又得三元钱,最后就只剩一元五角钱了。兰凤凰说到这时脸色又低沉下来,江鼍忙说:“你着啥急?我这一冬不止做这一家,凭我的手艺,还怕挣不回来钱?”兰凤凰这才转怒为喜:“但愿能有人天天请你。不然就只有把锅拿来吊起当钟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