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老师的喊声惊动了其他的男老师。几个男老师一齐走到女老师面前,忙问:“野物在哪里?野物在哪里?”女老师哭哭啼啼地说:“在教室里呢!”男老师们一齐走进教室,见江鼍还傻傻地站在讲桌边没动,教室里被吵醒了的学生正看着江鼍笑。男老师们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一个老师走过去,一脚踢在江鼍的屁股上,江鼍顺势跪了下去,另一个一耳光打在江鼍脸上,江鼍鼻子口水扑地喷出好远,又一个老师走过去,把江鼍从地上提起来,猛地掼在地上,就有一团血从江鼍的头上涌出来。几个老师打了好一阵,江鼍在地上滚来滚去,就是不哭出一声来。有男老师骂道:“这***是铁水熬的,经整!”另一个老师补充说:“这杂种死过一回呢,命长!”

经滚水一烫,狗娃的身子慢慢地软了,脸上青紫的颜色也渐渐变得红润了。江正武仔细地给狗娃洗着,粗黑的脸上眼泪一个劲地往下流。女人远远地站在一边,不敢走近江正武身旁。

三儿子的话还没说完,公公手中的竹烟袋就“叭”地一声砸在他头上:“你杂种少跟老子耍把戏!你大哥二哥天天在屋里没死没活地做,你坐在教室里风不吹,雨不淋,还想要穿新衣服?老子像你这么大时还是精尻子(光屁股)呢!”三儿子挨了一烟袋,摸着头不敢说了。倒是江正武说话了:“爸,今年我就不缝了,给老二老三和你一人缝一件吧。我一年四季都在家,不走人户不赶场,好点烂点没来头。”公公看着大儿子的脸,把头一昂:“这事我说了算。老大你不能迁就了他!你是一家之主,总不能让你穿得像个叫化子!今年你的新衣必须缝。我嘛,一个死老头子,只要冷不死我就行了。老二呢?也老大不小了,合适的话要赶着说媳妇,不能穿得太邋遢,就缝一条裤子。如果还有剩下的布,老大媳妇就缝条……幺裤……”

两口子正在愁给江鼍说婆娘,江鼍却向江正武说出了自己的打算:“我想去学木匠。”江正武一愣:“学木匠?”江鼍说:“我想去和江四爷学木匠。”

江四爷是村里最有名的老木匠。他家的木匠是祖传。相传清朝时一个官员奉皇帝使命来全国四处寻找能工巧匠。江四爷的祖爷自告奋勇地托人找到那官员,称自己的手艺绝对是硬逗硬的货。官员听了手下人的介绍,就把江四爷的祖爷和另外十多个木匠一齐召到府上,命他们每人做一担水桶,时间不限,至于以啥标准来评判等都没说。官员的口令一下,十多个木匠一齐忙活起来。几个来自江浙的木匠力求做得精细,把桶做好后,又找得全城最好的铁匠,精心打制出四道铁箍,铁箍又用砂纸细细地磨一道,透出白渗渗的光影来,然后才把铁箍箍在桶上,最后上一道桐油。这样,一担木桶放在水里一泡,桐油的味四处散开来,让人感觉到一种说不出的味道。江浙的几个木匠做好木桶后,江四爷的祖爷还在把上百块寸许宽的木板在刨子上慢慢地清缝。这清缝有讲究:把一张长长的专门用来清缝用的清刨倒放在马架上,用尺子量好桶的半径,然后在刨子上划一道痕。以后每块木板在刨上刨出清口后,就用夹尺来确定它的的清缝是否恰到好处。

江四爷的祖爷做得很慢,也很细。几个江浙木匠看他慢得像蜗牛,就取笑说:“照你这样子做桶,主人家怕是要赔惨啰。”江四爷的祖爷不管别人怎么说,仍然慢慢地做自己的桶。一个星期过去了,江四爷的祖爷把桶也做好了。几个江浙木匠一看,笑得嘴都歪了。江四爷的祖爷的桶不但做得毛里毛燥,样子也粗笨不堪。有好事者把话传到官员耳里,官员跑来看了江四爷的祖爷做的桶,脸色一下暗下来,但又不便作,就说:“明天你回家吧。把这桶也带走。”第二天,是所有木匠在大堂比试各人所做桶的技艺。江浙木匠所做的桶不论从样式还是做工上都堪称一流,其他几个省的木匠做的桶总有这样那样的不足。官员把所有木匠做的桶审势了一遍,开口说:“江浙木匠的桶……”后面的话正要说出来,突然门外传来一声:“慢!”官员正不解,见江四爷的祖爷挑着自己那担桶走了进来。江浙的木匠笑道:“这人脸皮真厚。”官员见江四爷的祖爷挑着桶走进来,正要作,却听见江四爷的祖爷说:“大人,他们的桶虽好,却是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在下的桶虽不好看,却实用得很呢!”江四爷的祖爷挑着桶走到江浙木匠面前一转悠,那几个江浙木匠脸上的表情刷的变了,嘴角的笑僵在那里半天还不了原。这时候,那官员也慢慢地瞪大了眼睛,走到江四爷的祖爷面前,伸出大拇指,连说了三个:“高!高!高!”

原来,江四爷的祖爷的桶虽然做工粗陋,但整个桶没有上一道箍子,上百块木板就像生在一起似的紧紧地咬合着,桶里盛了满满两桶水,而桶的外面却干得不见一丝水渗漏出来。江四爷的祖爷放下桶,不卑不亢地说:“大人,在下就这手艺,您若要,我就留下,不要,我挑着桶回家了。”那官员忙笑逐颜开地说:“请止步。下官有眼不识泰山,还望师傅海涵。”江四爷的祖爷说:“大人,在下今天送来这桶,只是个半成品,若得全部完工,至少还得三日时间。”官员忙说:“师傅需要多少时间尽可自己安排就是。”

三日后,江四爷的祖爷再次把桶挑到大堂上去时,那桶就完全不一样了,纤细的横梁,细而浅的糟纹,黄里透红的腰身,就像一只悬在门楣上的灯笼。官员看了喜不自尽,一边叫师爷泡茶,一边喊后堂准备赏银。

这样,江四爷的祖爷就稳稳地留在宫中,他家的手艺也就越来越炉火纯青了。到了江四爷父亲这一辈,已是民国了,他家祖辈在皇宫为皇帝打制龙椅象牙床的口碑风一样地传得很远很远。

到江四爷手上,是人民公社。尽管时代变了,可江家祖传的手艺没变。每当队里所有的男人女人埋头在太阳下挥汗如雨时,江四爷却悠悠闲闲地坐在保管室的空屋子里,慢悠悠地挥着手中的斧子,有心无肠地修理队上用烂了的犁头挂耙。

江正武听儿子说想和江四爷学木匠,他没有反对,但心里却在想江四爷会不会答应。还有,现在是生产队,就是江四爷答应了,队长不答应也是空事。眼看着江鼍这样一个壮劳力被放出去做那样轻巧事,队上的人难免会说闲话。

几天后,江正武先试着提了一包饼干来到江四爷家。江四爷正坐在门槛上用凿子凿一个树疙瘩。江正武把手里的饼干递给江四爷:“四爷,您忙呢。”江四爷怔怔地看了看江正武,老眼里透出一丝苍白的云翳:“你这是做啥呢?”江正武忙说:“四爷,我家狗娃想和你学木匠。”江四爷又低下了头,慢条斯理地说:“这有啥学的?”江正武嘿嘿一笑:“四爷,您看狗娃放了几年牛,啥事做不来。昨天我让他去打苕厢,他给垒成田梗了!四爷,你这把年纪了,出力的事做不动,狗娃年轻,又有力气,给你拉锯推刨子也好使唤。”江四爷想了想,算是同意了,说:“好吧,我本不想答应你的,可一笔又写不出两个江字。不过,我说了不上算,还得队长点头才是。”江正武说:“四爷,我这就去给队长说。”

队长那头来得很快,江正武啥话也没说,只是把自己屋里两只大鸡公捉了,用一件旧衣服包住,晚上趁队长要睡觉时敲响了他家的门。队长看着江正武怀里的大鸡公,还不容江正武把话说完,队长就一巴掌拍在江正武肩上:“哥子,你放心!狗娃想学木匠就让他去学吧。反正江四爷也老了,以后队上修犁头挂耙的也要人。”江正武心头喜得像灌了蜜,赶紧向队长打保票:“只要狗娃学会了手艺,你以后打女子娶媳妇,所有的活让狗娃给你全包了!”

江鼍正式成了江四爷的徒弟。先是帮着江四爷背工具,拉改锯,后来就慢慢的摸斧头砍木头了。一年过后,江鼍就能推刨清缝了。这样过了两年,江四爷所有的手艺几乎都被江鼍学到了手。有一天,江四爷对江鼍说:“狗娃,你是个人精,我学了五年都不及你现在这个样子。只是你现在学得再好,又管啥用?”江鼍不解地问江四爷:“四爷,你咋这么说?俗话说,养儿不学艺,担断撮箕系。我有了这手艺,就不会和队上那些人天天在太阳下晒得毬样。”江四爷看了江鼍几眼,说:“狗娃,你娃精呢!你不用瞒我,四爷知道你心里有想头!”

手艺学成的第二年,就有媒人来给江鼍说婆娘。女方是芦溪公社的,叫兰凤凰,比江鼍小两岁,初中毕业后就一直在家务农。江正武听了媒人的介绍说:“人家是初中毕业生,是有文化的人,可狗娃只读了三年级。”他的话还没说完,媒婆就说开了:“哎呀,你是假装糊涂还是有心弹嫌人家?这十里八湾谁不知道你家狗娃和江四爷学成了手艺?书读得再多有啥用,还不如有一门手艺养家!人家闺女可是文文静静的,还不是看中你家狗娃的手艺!”

几天后,媒人把兰凤凰和她的父母带到了江鼍家。兰凤凰十八岁,个子不高,但四肢生得结实,屁股大,胸前两个奶子像两个直直扣上去的饭碗,一晃一晃地勾人。江鼍看着兰凤凰的奶子眼都直了,兰凤凰的父母忙把女儿拉在一边,对媒人说:“今天太阳好大。”媒人就将这话向江正武说:“今天太阳好大!”江正武听了,向江鼍使个眼色,江鼍会意,就跑到自留地里摘了一个大西瓜回来,一刀砍下去,先将最红的两片给兰凤凰的父母,然后再给媒人和兰凤凰。

中午一台酒下来,兰凤凰的父亲喝得二晕二晕,他对江正武说:“我女子和你娃的事就这样定了。按理说我女子是上过初中的,是文墨人,你娃生得又粗又黑,怎么也般配不上。要不是你娃和江四爷学成了手艺,这门亲事肯定黄了!”江正武见亲家说出这样的话,心头越喜了,忙不迭地叫女人把要打给女方的礼钱和毛巾手帕准备好,又叫江鼍到大队代销店去买了两包饼干糖,只等送客人上路了。

下午太阳要落西了,兰凤凰的父母准备回去,江正武忙将准备好的礼物用一个提兜盛着,交在媒人手上。媒人对江正武说:“你们两家都看到人了,心里都没啥说的。这事就算成了。我看这样吧,”媒人转身对兰凤凰父母说,“你们两位先回去,让女子在这耍两天咋样?”媒人的话刚落,兰凤凰的母亲就坚决地否决了:“这咋行呢!这才是看人户,岂不逗人家笑话。”江正武见此便打圆场:“一切都听亲家母说。”媒人笑了:“娃娃的事还是看他们自己咋想。凤凰,你是想回去还是在这耍几天?”兰凤凰瞅了瞅身边结实的江鼍,红着脸说:“妈,你们先回去吧。”母亲见她这一说,脸上顿时要流出水来,正要作,男人一把拉住她说:“走吧,走吧。一会回去要黑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