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指退出来,另一个更大的东西我眉毛不成形,要给我修……修眉刀刚落上去呢,我就叫她停住……估计削了几根……亏你看得出。”

屋里暗下来,他走过来吻吻她的眉心,“晚安。”其实外间还留着一盏小灯,窗外也有灯光的,即使拉了帘,也遮不完。就着微微的光,她正好能将他的动作看清楚。他睡那里很不舒服吧,毕竟那么高的个子,腿放得直吗,能翻身吗?明天一定跟他说,另换大床吧。他平躺着的,一手搁在额头上,没有动了。

她看看医生,又看看他,“真的?”

电话里的男人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他隐隐想象得到,只有苍白地怒斥,“住手!”

旁边有个男人说,“都长这么大了?果然是好货色。”伸出手捏一把,觉得简直是好,双手齐上。章一尖叫。

她站在化妆间的门口向里张望。她母亲换上了白婚纱,盘好了发,妆容亦精致妥帖,只差戴上那匹长长的头纱,就将成就一生中最美丽的时刻。她母亲在镜子里看到了她,没有移开目光,她赶在下一秒之前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上头一排牙齿冒出一颗尖尖的虎牙。有人端着东西进屋,走得急,将她撞到一边,再看时,她母亲已经被人挡住了,只有白婚纱的一角斜斜的露出来。

这是钟闵第二次在章一最最无助的时候出现在她面前,第一次是在两年前。她根本没有料到,她以为那辆黑色的汽车已经把他载走了。她踮起脚,伸出手去。他明白她的意思,把头往下低一点。于是,她抱住了他的头。他硬硬的黑色的头发被太阳光照过了,是暖暖的。仿佛正是缺少了那一点温度,她冰冻着的整个人开始溶化,那两个干涸的眼球下有液体形成,先是一点点往外渗,再蓄满了溢出来,最后终于挡不住地喷涌而出。

钟闵一手原先是撑在枕头旁边的,这时去拨她的头发,发现全是湿的,指腹碰到她的脸,无一处不有水渍。他抬起她的头,把枕头拿下来,又去取了新的换上,说:“枕了湿气不好。”

隆冬搔搔头,打个哈哈。

他自顾自说,“刚才去签了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什么病历,授权委托,知情同意书,离院责任书。责权社会,医院第一件事就是忙着自清。”

规矩如此,钟闵也不好发作。那特助跟了他几年,既是下属,也是朋友,眼看他急着往电梯走,连忙问秘书:“是哪家医院?”

林致“霍”地支起身,惊道:“老头子会这么狠?”

他父亲说:“还真让你说着了,天大的过失!我打他,他敢巧言半个字吗?他不敢!你道是为什么,他那是犯法!一个十五岁的女娃娃,是强暴!是非法拘禁!”

钟闵扯出皮带,章一以为要抽她皮肉,吓得直往后躲,叫道:“你还敢打我不是!”钟闵捉住她乱踢乱蹬的腿,往回一拖,用膝盖压住,她两只腿立马动弹不得,只叫:“你要干什么!”钟闵将她的两只手腕一把抓过,用皮带缚了,把她翻个面,扣住的手反往后一拉,人就如同被抠住了腮的鱼,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后仰,直到跪了两膝,臀高高翘起,她这才有些明白了,疯狂扭动:“放开我!放开我!”两腿被分开,泪眼纷飞里只是哭叫:“我再也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哭喊与哀求声如同鱼嘴里吐出的泡,一串串流出,它被缚住了,只是逃不得。破空声与破水声几乎同时响起,一根利器贯穿了它的身体,它的瞳孔不可置信地瞪大,气泡纷纷暴裂烟消云散,霎时一切都静了。

章一禁不住劝,喝了半杯红酒,先例一开,其他人怎肯放过她,有说:“红酒不碍事,多喝点,还带美容的。”又有说:“赶明儿我也出国去,这杯先喝了预备着。”

“这话怎么说?”

她非常没好气,“笑多了牙酸。”

章一的小白睡裙被扯得上下两头一样大小,成了一个白套子,白套子被剥除了,露出里面赤条条的糯米糕,衬着冰冷的被面,愈显得秀色可餐。章一在泪眼模糊里,看到了林致的脸,轻蔑的,笃定她不过是拿乔。她什么也没做过,她干干净净,何苦要受这样的污蔑与轻视。她不能让钟闵对她做什么,污名她已无法承受,何况是落上实名。她不过是个孩子,他们何苦对她这样苦苦相逼。章一悲从中来,忍不住嘶喊:“我杀了你们这些坏人,我杀了你们这些坏人!”

“轻点,轻一点……”

章一又不知道说什么了。隆冬至少还有爸爸,可以同他吵架,赌气,理直气壮地要求他只爱一个人。

她放开手,眼垂下去,点头,“嗯。”顿了顿,“我以后不去了。”

“凭什么?我们之间没有任何关系,我没有义务要留下你。”

一一,我伤害了你。事到如今,我已不配用其他称呼。这也只是陈述事实,并不是道歉。在人类的语言中,道歉是最苍白的。做便是做了,错便是错了。回想中午的情景,诸般所作所为,被人骂做‘失心疯’是再合适不过的。我是失了本心,才会对你下手。

其实,我从没有后悔生下你。不怕你不信,因为连我自己也是才想通。人活在世上,若没有一个至亲至爱的人,会有多可怕,因此我用了一辈子时间去追寻那样一个人。实际哪里用苦苦追寻,初时有父亲,后来有你。可惜我都是到失去时才发现。这些年来,若说我生养了你,倒不如说你庇护了我。守着你,像守着我最后未失的干净,看着你长大,像看着幼小纯真的我再活一次。当你跳下去的那一刻,我唯一的真善也死去了。

咳,真像一场梦。我一辈子都活在梦里头,看不清自己,也看不清别人。也罢,这浮华人世,好歹梦过一场。我所在的楼有60层高,待会纵身一跃,便是梦醒之时。

不必替我担心。你也为某个信念跳过,只不过,我是生无可恋,而你恰恰相反。这世上美与丑,全在你怎样去看。就这样吧,我已看够。

勿念。

x年x月x日21时”

是昨天!章一倒在床上,脸孔朝上,手里捻着纸,吊在床沿外,一动不动,过很久胸口才起伏一下。良久,问:“死了吗?”

“嗯。”

真是多此一问,那么高跳下去。前天的婚礼上还是光艳照人,昨天还能险恶布局,今天已经不在了。她什么也没再问,问也无益,人死了,在这世上的一切一笔勾销。钟闵也没说话,静静看着她。从此以后,和她有关联的只剩下他这一个,如他方才所说,“就在我怀里,再没有别人。”

再没有别人。

***

章一变得静默。无论谁说什么,总是听着。

百草折吧

医生说怎样做,照做。钟闵时时不离左右,医生对他说,“这样下去不行。她心里是抗拒的,根本没有接受,康复疗效在很大程度取决于病人的自主意愿。”

这个道理他何尝不懂。那件事,如果要瞒过她,简直轻而易举,但他没有这么做,连连重创,索性将她的精神世界打垮,然后重筑。

每天都是各种治疗,有些是很辛苦的,明明已经做不了,治疗师不让她休息,她也不吭声。膳食是按医生的建议,她不说好,也不说坏。回病房后,做的最多的便是看《星际宝贝》,也只是看,没表情的。他每天都会推着她在花园里散心,有有趣的人和事她会盯着看,他便停下来,等到她调转视线再走。他有一搭没一搭地同她说话,她也回应,多半是“嗯”或者“噢”。其实,她是白天平静,到了夜里非常不安生。不知是做梦还是什么,时有哭喊,甚至是挣扎动作。他一晚上都不怎么睡,通常刚眯着,她哼一声,就要盯着她看半天,看不出什么再睡。白天也不敢大意,她做针灸或是电刺激的时候,他会让阿姨和特护守着,自己去外间稍微休息一下。不过她稍微长时间不见,便要叫他,这点倒是没变。神经绷得紧,休息不好,时间一长,身体还真有点吃不消。

“今天,是第十天了。”

他正蹲下来替她系鞋带,她突然来这么一句,不免有些意外。抬头看她。

她说:“你每天系一种花式,今天是第十种了。”

看她带点微微笑意,他竟不知说什么好。这样细微的地方,原来她是注意到的吗?

她又问:“你有多久没去公司了?”

不知为什么,他突然松了口气,笑说,“最高管理者和决策人往往会运筹帷幄。”他已做好这一段时间内的工作部署,并且适当权力下放。再说,他岂会白养一帮食客?伸手摸摸她的脸,“安心,我会陪着你。”

去医生办公室看各种复查结果。看完了,正要出去,有年轻人推着一个老干部进来,刚好挡住门口。

住院医过去微微俯身问:“老爷子,有什么事吗?”

那老爷子年纪非常大了,板着张脸,呼噜说:“我要见你们院长。”

住院医说:“院长现在不在。有什么话先跟我们说好吗?”

老爷子气得脸上松弛肌肉一抖,“叫你们院长来见我!我有话说。”

这种事情住院医见得多了。老爷子脾气不好,只有哄着,“您先回去休息,我去跟院长说,叫他来见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