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明白了。”白黟不冷不热地说,他饮着酒,目光在这几人间扫了一圈,默默数了一下,一共六人;接着,他扭头望向窗外,天色已经渐渐暗沉下来,黄昏的颜色铺满了天空。“时间到了。”白黟低声嘟哝了一句,然后高声道:“伙计,给我来间上房。”

蔺相安嘴上的弧度垮掉,他不安地看着鬼魅,又看向白黟擒着鬼魅的手,那只手越收越紧,而鬼魅在挣扎中越来越小,心中顿时升起一股焦虑:“可是,她毕竟没筑成什么大错!”蔺相安双手不觉搭上法师硬如磐石的手臂,在获得对方不明深意的一瞥后又慌忙收回手,眉毛打成两个结。“她如今化作这般模样,已经受到惩罚了,就这样放过她吧,啊?”

舒芸住所,屋外,成群结队的盘云山弟子围着一棵枝繁叶茂的百年榕树,树下,一人手执长枪,不断挥舞着,制止着人圈朝树下靠近。

“师父请看,这人的血液在月下时竟微微放光。”道童恭敬地递上木盒予道人。

翠翠心里满是感激:“蔺大哥,你已经做了你能够做的所有事了。”

“白毛小儿,你连你那把剑都拿不起来,你确定你真斗得过我?”

“别拦我,别拦我!那小鬼、不是,我侄子就要溜了!”蔺相安眼睁睁看着白黟的身影消失在客栈门口拐角,焦急得要死。

少年缓缓摇了摇头,拔出剑来一剑刺进鸟怪身体,刹那间,仿佛连空气也凝结住了,那鸟怪保持着被刺穿的模样连同羽毛变成数道流光流向剑身,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便被少年所执的剑吸收殆尽。

陶丰颇为得意地看向另外二人,将手中几颗石子抛到空中玩耍,“他要在下面,我们就近攻,他要在上面,我们就远攻。”

武大海厉声斥道:“你这人,你们村都死了那么多人了,就这节骨眼上你还怕什么丢不丢人的!”

“是、是,这位大哥,你……所言及是,只是这事,也算是我们村里人自作自受。”张庆水哀声叹气,连连摇头,“几月前的那日,袁乐走在大白天的货摊间,她平日里极少下山,此时突然出现,是单只闲逛,亦或只是嘴馋了想买串糖葫芦,我不得而知,只听说那日,她在离开时被村里的几个地痞流氓给盯上了,一路尾随上山,看到的人虽知他们定然是没安好心,可偏偏带领那群流氓的人的爹爹是村里的地主,百亩田地都是他的,很多人靠他吃饭,故而无人敢上前阻拦。之后数日,那群跟上山的流氓无一人回来,地主这才发觉不对,着急起来,四处抓人打探他儿子的下落,得知他儿子最后一次被人瞧见是往山上去的路上时,他立即带了一拔人马朝山上走去,不多时,山上火光四起,滚滚浓烟将白白的天空都染成了黑色,隐约还能听到女童的哭声,即便到了这时,仍是无人敢上山拦阻。翌日……”

一只手掌放在张庆水肩上,低声道:“张兄,冷静下来。”

张庆水正兀自低头说着话,被碰到肩膀时他猛地抬头,在见到罗开忧心的表情后,才发现自己手脚无一不在轻轻打着颤,冷汗滑过脸庞从下巴滴到地上。他喉咙一动,点头感激道:“多谢罗兄,在下无碍,只是每每想起,后悔不已。那日夜里静寂异常,连风声、虫鸣都未听到,翌日众人醒来,才发现地主一家二十三口人无一存活,死状凄惨得很,面容还存留着生前惊恐至极的表情,而恶鬼对我们村的诅咒,也就是从那时开始的。”

武大地听到此处,摸了一把黑亮羊角须,抬起手肘捅了捅武大海,二人不动声色地交换了一下眼神,武大海以二人间才能听到的音量低语道:“你真要那么做?”

武大地点点头。

“好吧,听你的,但记住,见好就收,别被他们发现了。”

武家兄弟窃窃私语的这会儿,闻熙雨已然按捺不住满腔怒火,拍桌而立:“你们,口口声声说那女鬼如何害了你们,可你们又是如何?眼睁睁看着那手无缚鸡之力的女童跌入虎坑,只懂自保!”

“此言差矣。”秦是宣道。

闻熙雨气得满脸通红,先前他便一直觉得眼前这个吊儿郎当的青年甚是气人,此刻又专门来反对他,好似俩人前世有仇般,他用尽一身修养才忍住了教训对方的冲动,道:“闻某不懂,还望秦兄解释一下。”

秦是宣翘起一条二郎腿,悠哉悠哉道:“你说他们是为了自保。”

“难道不是?”

“算是。”

“何为‘算是’?”闻熙雨逼问。

“意思差点,他们不过是为了一口饭吃。”秦是宣嘴角露出一丝讽刺的微笑,“像你样的大少爷,从小锦衣玉食,是很难体会我们这些人下人的疾苦的,在你眼里是举手之劳,在他们眼里,可是活命的保证。”

“你怎知我会不知?”闻熙雨双目圆睁,看向秦是宣的目光似要将后者碎尸万段。

“二位……别吵了……”张庆水轻声嗫嚅。

罗开不禁开口道:“罗某愚钝,不知诸位为何只讨论村人作为,无论他们对错与否,那恶鬼都不该害死那么多无辜的人!依我看,这件事情,全是那恶鬼的错。”

“罗兄弟。”

罗开循声望去,顿时一惊,只见蔺相安懒洋洋倚在桌上,手掌托着下巴,看向他的眼神温柔似水,却又包含着某种他读不懂,觉得浑身发悚的情绪。

罗开强自镇定心神,抱拳道:“蔺长老唤在下何事?”

“罗兄弟,”蔺相安不紧不慢道,“恶鬼恶鬼,你可晓得这鬼字前面为何会有个恶字?”

罗开不明白话题为何会转到这儿来的,不敢怠慢,只得硬起头皮答道:“行恶之鬼是为恶鬼。”

“你可知鬼为何行恶?”

“罗某愚钝,还请长老指点一二。”

“那我问你,人死之后,魂魄脱离肉体化为鬼,好运者,由黑白无常二位阴差带下地府,喝孟婆茶,进轮回道;否则,便留在人间,或为孤魂野鬼,或成为道家法师捉拿妖魔鬼怪的器具,这你可知?”蔺相安说到此处,睨了眼坐在他身旁的白黟,后者毫不理会,专心品酒。

“这……罗某还是晓得的。”

“那你可知鬼界正如池塘里的鱼儿,也是讲究以大吃小的?”

罗开摇摇头。

“鬼不同人,人死后还有机会投胎转世,再入轮回,可鬼若死了,那便是神形俱灭,再也回不来了,是以,那些被留在世间的孤魂野鬼若不想被大鬼吞食或被道士除尽,便只有将自己修炼强大。”

“如何修炼?”闻熙雨听得津津有味,早已忘了方才的嘴斗。

蔺相安竖起食指与中指,“方式两种,一是到至阴之处,慢慢修炼;另一种,则简单得多,乃找一人杀之,而后将其灵体与怨恨之气一一吸去,效果奇佳。”

不知是谁倒抽了一口凉气。

“张庆水。”蔺相安唤。

张庆水立即紧张应道:“在。”

“你方才提到那女鬼二十多年来隐居山上,从未害人,只是为养育女儿,才接了份夜里倒夜香的工作。”

“是的,那女子本名袁菁菁,来我们村的时候顶着滚圆的肚子,也不跟人交往,平常就拔点山里的野菜过活,后来想想,她兴许就是分娩时难产而死的,之后每到深夜,她便推着木车去倒夜香,二十几年风雨无阻,安分守己,直到有人惹着了她的心肝宝贝,这才开始大开杀戒。”

蔺相安满意点头,而后望向罗开,“罗兄弟,这女鬼能在村子附近的山上住上那么多年而不害过一人,心心念念想的只有她的女儿,难道不叫人佩服?而今你却将此事全都怪罪于她,岂不是颠倒黑白?”

“这,长老,可是……”罗开一阵莫名,想要解释,却瞥见蔺相安眼中再次闪烁着那异样光芒。

“这场祸劫本不关恶鬼的事,全是因那村人的愚昧所致。”蔺相安义正言辞道。

这回罗开看清了,那不时闪现在蔺相安瞳孔中的,是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