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一日起,每每散朝我都会和两个孩子腻在一起,教芊芊习字、哄轩轩安睡,什么规行矩步、什么礼教约束,全然没有半分规矩,于是乎阖府上下乃至京城内外都知道,九贝勒是极宠着两个孩子的,甚至到了纵容的地步,绝不允许教养嬷嬷们啰嗦半分。

“九哥?”十四的声音响起。

回京的路走的格外匆忙,一来仓央嘉措被解进京生死不知,二来四爷赶着回京复命不能与我同行,我惦记那情僧有意外,央了四爷回京尽力周旋,其实深里头还有一层便是想早一刻见到四爷,自心底泛起的思念让我犹自感叹人心善忘。

哪成想,胤祥双臂一收将胤禟紧紧揽在怀中,神色已然恢复如常,“别动他,十四去找军医了。”

正在暗自感伤,耳边忽传来策马疾驰的声音,抬头望去不远处一人一骑急急而来,渐渐的我浮起笑意,甩手扬鞭迎了上去,“十三弟,我去去就来,不用等了,我自会赶上!”

“恨吗?其实也没有多少,回想起来还是初辰在我怀里没了气息时更悲愤些,如今我求的不过是皇阿玛想了很久却不敢去做的事情。”我轻咳一声,也不去管康熙,自顾自坐到了台阶上,身子果然没有以前那般精壮了,累啊!

“王总管,快免了这些虚礼吧。”我上前一步热络的扶他起身,“今儿来这儿捣乱,不会耽误太子的茶食吧?”

正在暗自思量,却不想耳边传来八爷的声音,“儿臣,启奏。依张大人所言,太子确有不当之处,然太子素来以孝为先,更是我等兄弟的楷模,儿臣断不敢相信会有私扣粮草的祸国之举,望皇阿玛明察。”

“爷!”蕙兰轻捶胤禟胸襟,扑哧笑出声来,心中放下一块大石,“哪有爷如此说自己孩子的。前头那么多宾客,爷还是先去陪陪才是。”

宇成知胤禟打趣他,也不分辨只是一脸憨笑的看着眼前这对母子,雅惠倒也玲珑剔透,赶忙将热茶承了上来。

我微微颌首不复他言,机械的将元宝纸钱放入火中,许久眼前才蹲下一人,接过我手中的元宝继续烧着,“你这样初辰会难过的,在她眼中何曾见过自己的阿玛如此?”

“怎么?”四爷不解。

我赶忙扶着四爷起身,“王院使,这一次又要麻烦您了。”

“九哥,你不能去。”身后响起两声呼喝,不消片刻便到了身边。

我和茗烟相视而望,略微犹豫一下,彼此颌首算是有了默契,我坐到床榻边,抬手拭去八爷额角的汗水,“并不熟络,原只在宫里见过一面,我替你将鄂尔泰葬在了那处吉穴,因为之前茗烟无处可循只能安置在了北堂,所以和穆景远也就是刚刚熟悉而已。”

“爷今儿说这些可是有所指?”蕙兰心一沉,胤禟这是在警告自己吗?若是警告,那自己当如何自处?!

“果然是什么阿玛养什么样的女儿啊!”康熙这一声打趣的话,惹来众人低笑,也让我的心落在了实处,好在今儿都是宗亲贵胄没有外臣,爷这脸面算是保住了!

“直觉?!不靠谱啊!”我见他如此,只得轻叹一声说道,“这事情我也有些个耳闻,只是你们的教皇既然作出了禁止中国礼仪的决定,那就要做好承受一切的准备。我泱泱大国,以海纳百川之势,容你方于境内传教,可为何教廷就不能有兼及之心呢?!当真糟蹋了利玛窦的一番心血!”

“我也听他说起过自己有个精通天文的徒弟。”我上下打量穆景远,倒也是个干净俊朗的样子,“你师傅还好吗?前阵子小女的病多亏了他的金鸡纳。”

“什么?”蕙兰不解的问道。

蕙兰见胤禟如此心中亦不好受,毕竟这是二人新婚燕尔偶有的美好,如今却要成为要挟彼此的筹码。从头到尾,将心萦系,穿过一条丝。人依旧,心还在,可……丝已断……

“自然怕。”缓缓出口,八爷望向天空,想着那人刚刚淡然扫过胤禟的眼神,心便不自在起来,“他越是看似不在意,其实心里却越是在意,那副清冷骨骼之下有着怎样的欲求,你我根本无从探知,所以我怕。”

静静听着门外那人渐行渐远的脚步声,蕙兰始终端坐仿若蜡像,里间已是一片安静,想来阿蛮和孩子都已睡去,偌大世界怎就自己无限孤寂?那低垂帘子上精致的绣工百子千岁图格外刺眼,果然是事事周到,将人牵来此处百般照料、万般珍惜,却是为他人做嫁衣裳。胤禟,你到底在想些什么?!

“蕙兰,你吩咐人去准备热水、烧酒还有干净的棉布。”我起身向外走去,“我就不信,今儿保不住阿蛮和孩子的命!”

我看着她眼中的恳切只道是个聪明人,相携而起笑着说道,“你能如此想最好。不过,你可不可以给我一个保证,今后与董鄂家再无半点瓜葛,再不见淮哥儿,也不能让这孩子知道亲生父亲是谁。”

“这等没颜面的事情,还是悄无声息的解决才好,完颜氏无论如何也是我从娘家带过来的人,如今即辱没了家声便留她不得,只是……望爷不要责罚其家人。”蕙兰毕竟念着主仆一场,不愿将事情闹大,却又不敢为她求情,“好歹也是一处长起来的,留些体面给她就是了。”

“儿臣告退。”站起身缓缓退去。

这一切我都看在眼里,却故作不知盯着眼前的姜汤出神,果然是个骄傲的女子,我离开的时光将府里打理的井井有条,上下礼数周全,也算得上八面玲珑,只是……今晚之后,这份骄傲她还能坚持多久?!

收了油伞,八爷并没有进屋,而是顺着廊子来到轩窗旁,看着端坐窗内的胤禟,那一双凤眼带着些许迷离痴痴看着自己,“在等我?”

“四哥,眼下该怎么办?”十三一进院便急切切的问道。

我略带茫然的抬眼看去,不知何时蕙兰已经到了跟前,“什么事?”

其实,十三刚刚托住车辕之时,已有侍卫上前帮忙,只不过事发突然,大家的反应慢了些而已,不似我时时都绷着一根弦!听得八爷的怒喝,近前的侍卫、太监一拥而上,抬的抬、托的托、换部件的换部件,总算是将我扶了出来。

耳边这近似呢喃的声音,让一颗心跟着起伏。累?这座紫禁城中哪个人不是强撑着过活?累,谁敢说?强自伪装的光鲜亮丽之下,俱是一颗疲惫的心,可即便如此也没有人敢轻言一声累。八爷,你在胤禟面前展露自己这样的一面,是不是说明你已放下所有的防备与伪装?!

“胤禟,听我说完。”蕙兰冲胤禟淡淡笑着,“我不知道下一次当你问起时,我还有没有勇气说给你听。”

“鄂尔泰是如何死的,又是死在谁手里的。”茗烟细细说起那夜的悲苦记忆,诉说着爱人身中毒箭而亡的情景,满目疮痍却无泪可落,冷眼看去竟像是诉说着旁人的故事。

“因为,幼时的你我很喜欢;因为,你曾在我怀里嬉戏;因为,你有些地方很像我。”

于是,在沉寂了片刻后,蒙古包内传来了阿布不可抑制的笑声……

“阿布哥。”

“你这张脸一看便是被日头晒成如此的,好端端一个白皙面庞,何苦来哉的。”那汉子倒也心直口快,毫不掩饰,“这双手平日里也不是个揽缰绳的,上头的茧子应该刚刚才出,若是咱们蒙古人断不会如此。”

“张公,胤禟这里敬您一杯,多谢大人救命之恩。”举了酒杯拱手相让,“先干为敬。”

“九爷,想怎样个供法?”曹寅轻声问道,已然带了几分轻颤。

约莫过去半盏茶的功夫,我轻叩茶盏那脆响,仿佛将索哈从睡梦中惊醒一般,轻笑一声我起身向外走去,“爷从不是个强人所难之人,既然你做了选择,那就自求多福吧。宇成,将他送交总督衙门,让范承勋看着办!”

“公子提议自然是好的,栖灵寺清尘神往已久。”琴声悠悠,心渐渐安定下来,我不知不觉睡了过去,这阵子筹谋部署劳心劳力,唯此刻才感觉放松下来。即便清尘来路有疑,可是一看到她淡然的眼神,我竟不愿再去多想!

“公子不嫌弃这烟花之地,以诚待之,清尘又何敢称累?”笑着将冰糖燕窝盛好递到我手中,“倒是公子不要笑清尘手艺粗鄙就好。”

眼光扫过面前的银票,我嘴角带了一丝不屑,“区区五万两还入不得在下的眼,两淮盐务既然有这多因由在内,也就不差唐某这一个外人再搅上一搅,所谓混水摸鱼当如是。”

玉容正待答话,门外却响起婢女声音,“爷,侧福晋备了贺酒,想请爷移步内院。”

“人走了?”乾清宫康熙一边执笔御批一边问道。

“刚刚没瞧见五哥走,你可瞧见人了?”

“还怪我吗?”八爷侧首看我,目光淡然而笃定。

“哈~”放声大笑,借着八爷的手劲,我笑着倚在他身上,“情非得已的害人和目的明确的害人,有区别吗?你在和我说主观故意的不同吗?八哥,你管的是吏部不是刑部,这些话你还是留着跟三哥去说吧。八哥,你的守护很特别,弟弟无福消受。”

含在口中的姜汤迟迟没有下咽,只想听听他的解释,始终不相信他会参与其中,可是在那样一刻他却开了口,这意味着什么我很清楚。

“浑话,小阿哥难道不是人吗?”我最看不得孩子受苦,胤礼一张小脸涨得通红,嗓子哭的嘶哑不堪,一双大眼睛仿佛求救般看着我,“劳烦嬷嬷再跑一趟,拿着我的玉扳指若是还敢不来,就问问他们还想不想要吃饭的家伙,勤妃眼下虽然犯错禁足,可小十七还是我的弟弟,皇阿玛的儿子!”

“醉酒就那样让你乐?”八爷不温不火的语气,我却听出了里面的不满,“乐到在皇阿玛那里宿醉?!”

“要是再有些酒那自是更好!”将头置于绣墩之上,放松了身体也放松了戒备,只觉心中无欲管你天皇老子又如何?

“既然仁兄来头如此之大,今日之事你道怎样?”我揶揄的说道,“我兄妹二人初到此地,还望高抬贵手。”

宇成弓着身子就要行礼,那总管却也识相,忙不迭的扶住宇成,“可使不得,奴才给主子办事自是应当。”

“总管莫要推拒,这群猴崽子平日里被我宠得上了天,办起事来越发的没规矩,总要长些记性才好!”我抬脚踹了宇成一下,嘴上碎碎骂道,“没长眼的东西,总管冷成这样还不去把福晋泡的虎骨酒拿来。”

“是是……”宇成小跑奔着蕙兰的院子而去。

我这里自袖拢中取出一张银票递到总管手中,“区区薄礼,总管可要收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