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徙一开始返京,流月便开始每日吩咐在郊外的王军注意侦察同样在苏州城附近的驻军。一开始没什么动静,可过不了两日,探子便现金文虎的驻军一改以往醉生梦死花前月下的风流日子,恢复了很久未见的警惕模样,每日操练,个个如临大敌一般。而在蔡京和朱勔的宅邸,不知什么时候安静了许多,家丁们腰上全塞了棒子刀具。流月便知道,是时候了,吩咐在郊外的王军时刻待命。

“如果非儿有用的话,她还会在这里哭么?”流月不屑地瞥了一眼人徙,不去看其非,“她老爹本就不喜欢她,一直连家书都没有一封。这时候,她能有多大分量?”

之后依命以求得人徙的心,却在不知不觉中假戏真做,越陷越深。那日在船里,本就有机会下手,可她犹豫了半天,还是决定推迟——她想得到她,哪怕得到后再毁掉。然而流月出现,打乱了她的计划,而后一直却见不到人徙,着急之余是真切的想念。所有蔡京对人徙过往的描述加深了她对人徙的钦佩和喜欢,再加之人徙对忆儿的衷情,使她坐卧不安。得知人徙并非男子之后,她本以为这下总算有理由下手,可听着人徙离去的脚步声,心却还是疼了。最终,她唯一的愿望变成了由人徙为她赎身,故意打翻酒,喝了唯一的一杯。

他们说的是女真语,旁边的人通听不懂,等安抚住这孩子,才听流月讲了讲经过。

人徙回头向船上喊“音儿快走”,见她衣衫不整地慌忙上岸走远,才抬眼正色看着她道:“来。”

人徙带着也紧张起来的吴衡慢慢跟着其他客人的脚步踏近楼门,刚至门前,就被拉客的几位姑娘一把扯住,耳里立刻灌进了娇声艳语:“哎呀这位小爷好俊朗!快进去罢,有好姑娘等着爷!”

蔡京笑意更深,又低声与他嘀咕几句,两人同时大笑。

此时寒窗一听吩咐,便立刻叫人给金文虎送信说事已成,叫他来拣一万五千人,那金文虎不一会子乐呵呵而来,同蔡京的仆从王二带着几个人高兴跑至人徙刚到的王府,本以为听见一片哭声,看见满院白衣,却见大门紧闭,寂静无声。

“孩子,我总觉得,叫你进来还不如你在外头自在。”孙氏怜惜地说道,人徙一惊,抬头见是她,忙放了笔跑过来一把抱住她的胳膊道:“孙奶奶!原谅徙儿,这么些日子没去瞧你,连从战场回来也没去!只怨我事太多了!”

人徙忍不得,将她身上本就不多的防碍扯掉,眼前的丰腴艳丽让她顾不得解自己的衣服便急切地亲在那好看的锁骨上,再往下时却觉得力气不支了,但还要撑着,一时汗如雨下。陈忆笑着点她的额头道:“不行不要硬撑,我来。”

人徙本有心事,但被他们一闹,脸上也高兴起来,心中也着实想念他们,便使劲拍木格的头笑道:“好小子,放我下来,你这么着我头晕!”

蔡攸,字居安,为大宰相蔡京的长子,如今蔡京在致仕(退休)期间。蔡攸头脑灵活,善于阿谀,初为京城微职,后被徽宗宠幸,赐进士出身,后领枢密直学士、龙图阁学士兼侍读、宣和殿大学士节度使等要职。他在朝中不甘于人下,想着法笼络陛下,而陛□边高手云集,梁师成、童贯等人已将陛下的喜好摸了个**,该下手的地方

皇城司司狱。

司狱仍在皇宫内,同样有水牢和旱牢,但主要关押违反宫内进出规定的犯人,刑罚较轻。人徙被关在这里,也算钦宗待她客气。

然而,虽说条件不很恶劣,但是旱牢潮湿阴冷,而且自打人徙关进来,除了狱卒每日送些粥饭进来,无一人前来看她,朝廷上也并无处置的文书下来,人徙每日坐如针毡,不知会如何。这一日,她忍不住问送饭的狱卒道:“平江城还没有信给陛下?”

狱卒不耐烦地瞪她一眼,“什么都没有!”说完摇摇摆摆走了。

人徙心上凉,颓然坐回草垫上。

难道流月打了败仗?可圣旨上明明说赢了。她临走时吩咐好她,如若打赢,就将蔡京鱼肉百姓,私改盐法的证据搜集回来往京城,到时她就顺势写奏折笔谏蔡京,说平江城战纯属防卫,也是为民除害,准备将一直以来被权臣谋害的事情一股脑地告诉陛下。可没想到一来就现太子成了陛下,自己本有七成胜算的平江城战赢了自己却还是被诬告谋反!

一开始,她不想把房子修得豪华,就是知道蔡京要逼她自己做得像谋反,到时候他就敢明目张胆地和自己开战,而后再说是剿灭反贼。如若钦差来查,见自己房子都是破的,怎么还谋反呢?可流月一来投奔,她不得不修了王城,想想到时有了流月,自己胜算又多了好几分,可以顺势收集蔡京的恶行。而如今自己却举步为艰处境危险,她知道,历朝历代的谋反之罪,不管你是亲王还是郡王,就算是太子也是一样死无葬身之地!

想到死,她并无恐惧。唯一的感觉,是不甘和不舍。因为她心底的那个人还未消失,就算她死了,她的灵魂在尘世也会飘飘荡荡去寻找她。

忆儿,我已回到了皇宫,如今已被诬告谋反入狱,为何还不见你?

一次又一次的让曹申在宫里小道相传自己遇到了危险,一次又一次的期盼,却一次又一次地失望。如果忆儿真的还活着,真的还在宫中,她会忍不住想办法去找她。然而她没有。她不相信她如此心狠,如此愿意将她们的恩怨一刀划断,变作思念和心痛缠绕她一个又一个夜晚。

她真的不信!

想到此,她感到自己无法再呆在这里,她要去找,哪怕是今生最后一次!

看门的狱卒正在打瞌睡,却听到狱中有人大喊大叫。进去一看,见是人徙抓着栏杆乱喊,忙呵斥她。人徙对他说道:“我要见太上皇!你去帮我报!”

狱卒轻蔑地回道:“别做梦,太上皇才不会见你!”

人徙冷笑道:“他见不见是他的事,但是你若不报,我死了,便是你的罪过!”说完嘴里一咬,疼得一皱眉,一缕鲜血顺着嘴角流下来。

狱卒一看慌了,忙说着“别忙别忙”,急急跑出去了。半个时辰后,狱卒跑回来,边开门边说道:“出去罢!太上皇在御花园溜鸟!”

人徙听言边擦了嘴角的血边跑了出去,狱卒在她身后紧紧跟着。

人徙一路飞跑至御花园,见徽宗正和一群姘妃赏花,旁边的鸟笼里金丝雀在唱歌,怔了怔也顾不得人,跑到徽宗面前跪道:“爹爹救我!孩儿真的没有谋反,请爹爹派人去查,蔡大人鱼肉百姓,私改盐法,孩儿是为民除害!”

众姘妃都皱起了眉头。徽宗有些生气,挥挥手叫人散了,对人徙说道:“听狱卒说你要自尽才叫你来,没想到你又说这些没用的!如今你的铁证到处都是,爹爹救不了你!你大哥如今在忙战事,但过不了几日将会下旨。”说到这里又长叹一声,语气里却全是冷淡。

“放心罢,爹爹会将你和陈贵仪的牌位放在一起!”

人徙丝毫不知。赞成要处置人徙的,其实便是徽宗。钦宗只不过是顺手报以往没有她风头大的仇罢了。但凡皇帝,既爱自己的孩子,又怕自己的孩子。孩子不中用,他急。孩子太中用了,他又怕。那日在拐子城亲观战斗,徽宗见人徙如今已出落成了个年轻英雄模样,不由得胆战心惊。这种儿子,若放出去,那铁定哪一日便是功高盖主。而当时人徙已被他亲手封到了江南富庶之地——那是个太容易养兵生息的地方。想想徽宗就后背冒冷汗,着实后悔没把人徙留在宫里一辈子养着,也无后患。如今这隐患太可怕,还是断了罢!

人徙不是没料到她求也没用,可此刻听着徽宗决然的话语,心还是彻底灰了。她明白她以往所有的孝顺都化为尘烟,皇宫之内,人情薄如纸,亲情,也不过如此!

她愤怒地瞪着徽宗片刻,冷冷提出第二个要求:“那么,我在临死之前想做两件事,一,是最后在宫里游荡一圈,二,是要见一见我带来的那两千守卫,毕竟那是我亲手调教出来的家臣。”

徽宗俯身看着她,“都好办,只你真的认罪么?”

人徙最后犹豫片刻,手指生生将手掌抓破,叩头道:“人徙认罪!”

人徙身后跟着两个持刀看守,走遍皇宫里的每一处。每至一处有人的地方,她便急急冲进人群,辨认每一张宫女的脸。上到钦宗的外书房,下到专为御膳房屠宰牲畜的屠宰场,就连洗马桶的洗刷殿都去了,却仍然看不到那个熟悉的脸庞。一个人又一个人,一处房屋又一处房屋,一个花园又一个花园,她不知疲倦地找着,认着,一直走到深夜。跟着她的两个看守都累得到一个地方就坐,可她仍匆匆地跑来跑去,表情急切悲伤又充满期盼。

白日里,两次经过琉璃宫,她都不敢看地匆匆而过,而当她找遍全皇宫都找不见的时候,她知道她必须去了。但她也知道,那里更不会有她,她只是单纯地想去,只为心中最后的念想。

琉璃宫因是死去的陈妃生前所住,后来的姘妃都不愿住,哪怕是个宫女,也不敢沾那个晦气,因此已废弃,一只锈迹斑斑的大锁挂在满是坑洞的院门上,旁边的藤蔓花草疯长至门前,一片荒芜气息。人徙好容易找来有钥匙的太监,让他开了门,深吸一口气,走进了黑呼呼的院子。

虽说花园颓败,一切荒芜,可当人徙再一次站到这无比熟悉的记忆中的地方时,眼泪还是忍不住夺眶而出。她从来没有忘记过这个地方,只是一次又一次地求生让她不得不生生将它压在心内最深处,当现在终于又站在这里的时候,记忆汹涌,五脏六腑如同万箭而过,她怔怔地站在那里,看着那无比熟悉想念的二层小楼,轻声呢喃道:

“忆儿,我还是来了。”

“忆儿,我一直觉得自身难保,一直努力着,希望能站稳脚跟能够保护你,能够像我向药王企求的那样,和你永远在一起。”

“忆儿,你看到了么,我终于成人,终于有了自己的封地,自己的王府,自己的王军。”

“忆儿,你让我活着,我只有听从,在苏州,不管多苦,多危险,我都记着你让我活着,因为尊重你的愿望,是我今生最愿意做的事。”

“忆儿,我在苏州认识了空音姑娘,她真的很像你,导致我一时真的乱了。我想把她赎出来,只是不想让她再受苦,而心里,还是只有你。睡里梦里也忘不了你!”

“忆儿,你真的很狠心!不,也许是你真的死了,才没有来找我。现在我信,你死了。而如今,我也要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