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贯长叹一声,道:“你且说说,你好好地在京里当铺当值,怎么跑到船上去了,还把人给打死?打死也罢了,竟说出我来,你可想活不想?”

白老爷听到此,越觉得坐不住。去年那件案子,也是船队打死了人,其中便有付浅这人。乍一看好断的很,其实各种厉害关系了不得。又问那人:“这付浅说了什么没有?”

徽宗倒没想至如此,只一时惜才,意给他个打杂的徒弟来干,看看今后的展。可如今话已至此,只得道:“朕知道了。可是这工匠,无正式的考试,更何况朕只叫他做个徒弟,给画家们端茶倒水之人,也需应试?”环顾众人都面露为难之色,只得摆摆手,“罢了罢了,随你们去办罢。”

秋兰听了这话,不自主地心悸,眉眼里带出八分的担忧。她望着人徙端详着,只见她儿子面色白皙,眉眼清秀,却更添出一分担忧来。再握着他的手,拉他至身前,摸那身子板,从背至胸前,又添出一分担忧,直脸上有了十分的忧虑来。人徙见娘如此面色,含笑安慰道:“儿子近日已添了饭了,必长出肉来。娘别忧心。”遂又想起什么,接着道:“我听人说,娘当初要生下我就是要逼着人赶你出去的,而今为何反倒愿意安与此地了?”

“我的画不能送,要买哦,你可有钱?”人徙眉毛一挑,把画藏于身后,心里偷笑。

已是天将晚时,大部分店铺趋于冷清。白日生意红火的,这时已放了叉竿,下了帘子,关门闭户歇息去了。而生意不好的,掌柜仍端坐于柜台后,命人点了蜡烛,期望能再迎来最后一位客人。三两个伙计打着哈欠将门槛外的桌子搬回屋内,扯了腰间的抹布有一下没一下地擦着。一个偷懒的小伙计溜过房后撒尿,一阵冷风吹得他哆嗦,抬头望天,一点凉意落进眼,竟又下雪了。

徽宗想起自己那一回叹息这瓶儿来,不由将气去了几分,以手叩椅把道:“难为你想着。可你怎么知朕想要那一只瓶来?这瓶儿本就是一对。”

王黼抬头笑道:“皇上这么尊贵的人,心事一有自然是传得快。只是臣故意不曾带来,想请皇上闲时到寒舍一趟亲取,也算我祖上有光。”

“想来这礼物不是好收的。”徽宗自然又将气去了几分,微笑答应道,“这有何难。朕拜访过的臣子也不是一个两个了。只怕朕去了,又有一个什么折子来说朕长短啊。”说完将曹辅那折子递与王黼看。

王黼小心看完,忙回说上奏之人大胆,无中生有冒犯皇上。他又劝慰几句,遂提议道:“这点小事就让他到了皇上的跟前儿来了?还是将此人带到政事堂,我与几位大臣同时会见他,有何结果再叩报皇上。”

徽宗那气已去了七八分了,见有人揽差使,自然遂了王黼心意,叫他着手去办。

这当儿曹辅正慌慌张张进得宫来往御书房去,半道上被人拦住,说皇上叫他改道去政事堂。进了政事堂一看,只见余深、王黼、蔡攸三位大人早已等在房内,忙施了礼站住。

余深先将那折子放到曹辅眼前,指着那行奏疏厉声问道:“曹辅,你一个芝麻大的小官,怎敢议论国事?”

曹辅又施了一个礼回道:“大官不言,故小官言之。”

话音未落便一片啧啧不满声,王黼问另外两人:“两位大人,你们可否见过皇上出宫游乐?本官从未见到。”

两人还未回答,曹辅便说道:“王大人身为宰相,居然连市井百姓所知的事情都不知道,难道不愧为宰相?”

三人无不眉毛倒竖,气慢语噎。半晌王黼凑到曹辅耳边悄声说道:“曹大人的意思本官明白。可那大树不是一下便能砍倒的,本官望大人保重。”

曹辅瞪圆了眼睛,心下说道:怎么会不明白?只他怎么知道?该番虽是试探,却也损失不少。眼下且不能大意。想毕,只低了头装未听懂。

王黼直起腰来,觑着曹辅对另外两人说道:“本官主张严惩这冒犯皇上的无礼之徒,两位大人意下如何?”

余、蔡两人满口应承,曹辅只低着头,一声分辩的言语也无。其余三人便商议几句,将曹辅打了家去,意定奏报皇上询问如何查处。

不出三日,宫里放出圣旨来,曹绅和父亲跪在那里听得,登时惊得无可不可。待要过旨来看,犹自唏嘘道:

“爹!这可是真的!”

那旨上明白写着:“已查在任秘书省正字曹辅,亵渎皇威,污蔑皇上,顶撞朝廷大员,无君之誉,无臣之礼,即日遣送郴州接受遍管。钦此。”

曹绅面无血色,虽知要遭横祸,没想爹要离家这么远,不由泪洒胸前。曹辅则轻松收起圣旨,回房收拾行李,临别前对儿子笑道:“此番已知是如此。绅儿不必挂念,好好处理家事,教养芷儿。至于刘家,少不得与些盘缠,打回老家罢了。”顿了一顿又道,“若有工夫,去牢里看看九归和那个孩子,虽知是无力,至少帮着些!”

曹绅含泪应允。

话说神妪居内,掀帘子进来这人刚坐在床上,便被人徙拉住一只胳膊,顿时想抽身站起,只抬眼看见一个脸色惨白的少年睡得香甜,心头一阵善意,便没有动,只抬眼看着孙氏吐舌头悄声道:“奶奶!这可是您的孙儿?是个受刑之人便要躺在您这床上了。”

孙氏白了她一眼道:“我说娘娘!说了不能叫奶奶!你是皇上的妃子!”说着将人徙的手轻轻从她胳臂上松开,把她拉到旁边的椅子上,“这是又打哪来?就你闲,天天往我这老太婆的屋里跑!”

这掀帘子进来的人,乃是皇上去年新纳的妃子,本名陈忆,京中人士,家境贫寒,自幼丧母,家父陈士成本是教书先生,但两年前已染病在床。家中无儿,只有此女,无奈陈忆只好由在宫中当差的叔伯引荐进宫做宫女。可就在宫女选拔当日,恰巧皇上经过,一眼看中了她的美貌,纳为妃。别家女子,入宫为妃将是何等欢喜,而她恰恰总是愁眉不展。虽总算有了银钱托人照顾老父,可宫中孤独,常人无法体会。可是否只是因为孤独而终日不欢,谁人知晓?这当儿她听了孙氏轻轻一句驳斥,皱了细眉叹道:“还不是从御花园来?平天白日里这宫中,闷闷的有什么趣儿?我也不爱和她们逗鸟斗牌。”

她口中的她们,一部分指跟随她的宫女,一部分指几位嫔妃。这陈妃天性不羁,出门从不带侍女,若有人跟着她便大脾气。宫中和她相识的人很少,仅仅是她落月宫中的宫女侍卫,和几位也不算相熟的嫔妃。刚做妃子时,凑在她眼前的太监大臣也不少,可她像是不知规矩般,对谁皆不冷不热,渐渐地门前便车少人稀。但她却毫不在意,好象乐意如此。天长日久,在宫中便成了一角冰原般,就连皇上,对这个不知奉承与风情的年轻女子也是临幸一次便永远失了兴趣。

她仿佛乐意被遗忘。可这随时的愁绪,从何而来?

孙氏听了她又是那往常的哀叹调,不由也叹了口气道:“若论年纪,你是我孙女辈的。我若能管得住皇上,便叫他遣散了那些他用不着的妃子,还你们的自由。可我管不住他。他在我怀里时我管得住,一断了奶,便管不住了。再说也没这遣散了的规矩。你进了宫,便是这命。既然是这命了,何不每天找些快乐,也比天天叹气的强。”

陈妃不言语,只觉闷闷的,便看那床上的病人。往日她只爱往这神妪居跑,一口一个奶奶,丝毫不像个妃子。也常常见孙氏把一些遍体鳞伤的人抬回家里,养好他们的伤。有时候养好了伤就得送回去被砍头,可孙氏仍然行事不改,皇上对此已是见怪不怪。而自己也常常和这些被养伤的犯人成了熟人,倒减了些烦闷。如今又看到一个人被救治,却是个小孩,不由得心生好奇,便问孙氏这人所犯何罪。

“我也不知是何罪,只看着怪可怜见,只管拖回来了。”孙氏看着床上的孩子接道。但随即仿佛又心事重重,打陈妃道:“你还不回宫去?天都黑将下来了,管保有雪。看你连个跟的人也不带,怎连个手炉都没有?快些回去罢!”

陈妃转眼看了看窗外,见果真迟暮,遂起身笑道:“那我先回去了。明儿我再来看这弟弟,若醒了,便叫他和我一道糊我的风筝去。”

“又胡说了,一个犯人,还能随便跟了你去?”孙氏斥责的话间,那陈妃已闪出门去了。

孙氏见她出门去了,刚将椅子挪至床前,想仔细看看人徙,旁边的小桌上便放了两包药并一包点心,温和的人声道:“小的写方子抓药早回了,怕惊扰了陈娘娘,便在外面候了半日。”

“难为你,怎么不叫人跑腿去?快火盆那里坐。”孙氏看了看跟随她多年的侍从兼大夫,忙道,“印中啊,你眉毛都结霜了。这可是太医院的药?”

这印中便是此前为人徙看诊的中年男子。他揉着僵冷的双手,拨弄了下暖炉里的火含笑道:“您又糊涂了。是您叫小的别惊动太医。小的跑到宫外药铺子里拿了药,还给您带了您爱吃的香和居的点心。若是去了太医院,他们岂不又以为您病了?小的刚想去煎好了端来,但看这孩子的事儿,您是怎么打算的?”

孙氏摇摇头,连说自己老糊涂了,可听了后半截话又不高兴道:“怎么着?我老太婆还有坏心?快煎了去,不然小心你的腿!”

印中赶紧站起来做了个揖陪笑道:“小的叫下人去厨房煎药如何?反正您老关于这孩子,是要有什么事的,又还是我的差事。若将我现在打走了,转眼您老又叫我回来,岂不叫我白受冻跑了两回?您老行行好,就一下吩咐了罢!”

孙氏听了这俏皮话,不禁笑骂道:“八哥嘴!”但随即又换了脸色,将印中引进内房悄声问道:“你可还记得,十五年前,皇上才登基四年,咱们去过宫外的一家妓院?”

印中皱了眉头,仔细回想道:“那时我才十六岁,有点记不清了。”

孙氏唾了一口道:“这样的事情都能忘记,你真是个木头壳子!一盆盆的血水,没把你吓傻了?”

印中突然瞪大了眼看孙氏,口中喃喃道:“撷芳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