徽宗想起自己那一回叹息这瓶儿来,不由将气去了几分,以手叩椅把道:“难为你想着。可你怎么知朕想要那一只瓶来?这瓶儿本就是一对。”

付浅一进门便跪了地,低头叩道:“小的知错,想是爷已摆平了,才救小的出来的罢!”“摆平了?想你的美事!”童贯中气十足地吼道,一别平日里细声软气,将一张纸甩到他脸上,“瞧这是什么!”

思前想后定,便正经派人去验尸,核对证词,见了疑犯。只见那付浅被人打得鼻青脸肿,眼睛已快睁不开,牙都碎了好些,说话含混不清。问他他也俱承认所干之事。于是很快定案,往京里刑部审核。

“朕知道。这些年,从南到北拉来的一些画家,大多已年老。啊,朕不是那个意思。只是朕知道,最近图画院短了两名工匠,叫这孩子做徒弟去罢。”

人徙心下纳罕,正想着待他未免太尊重了些,被人拽着已至院内廊下。曹启忙忙的去穿堂汇报,即刻就出来道:“老爷请人徙小爷进来!”

“嘘!好生看着,别让鸟飞了。”

“宝号是叫明月楼?”伙计听到自己店铺的名字,不由得点头,透着风雪望曹启,接道:“我们已经闭户了,客官请明日再来。”

“先生您不必自称小的,我应该是小的才对罢?而且先生若不问,我倒过意不去。我自小扮成男孩是娘吩咐的,说是为了——”“您不必说了,我已了了。还请人徙公子到床上休息,天未明,寒津津的,若又病重,便又是小的的不是。您看,窗外还下着雪呢。”

印中说着掀起床前棉帘,人徙探头一看,果然昏昏的天地如降棉絮,还夹着北风呼号,便顺从地爬上床,昏暗中看着印中提走了灯,端起茶盘和药碗出了门。床甚柔软,眼皮快要坠下时想起印中口中刚提到孙奶奶乃是当今圣上的乳母,又觉得甚不好意思起来,翻了两次身,才再次睡去。

再次醒来天已大亮,屋内空无一人,掀窗帘往外看,见雪已停,天仍沉沉阴着。又将屋内环顾,下床进至内室,还是无人影,疑惑间觉得内急,急急出门寻出恭的地儿,一掀门帘便撞在一人身上,抬头见是一个丫鬟。

“公子您醒了?我去汇报印先生。”那丫鬟见她看守的人醒来,面有喜色,“印先生说您得先喝药,奴婢去给您端来。”

“等等。”人徙红了脸问清了茅房在何处,急急去了回时,见屋里多了一人。

“弟弟,你怎么样了?”那人穿鹅缎锦绣绒袄,花边棉绒百合裙,坐在人徙睡过的床上,手上拿着一只糊了一半四方纸风筝。

待人徙看清她的面容及听到她这一声调笑般的称呼后,全身紧张得动弹不得,低头看自己穿着破旧的中衣,想抓过床头的衣褂快快披上,又觉得不妥,连轻轻喘了几口气,才装作无事一般行了个礼,轻声道:“请娘娘安。不知娘娘来此,小生冒犯了。娘娘可是来寻孙奶奶?小生也未见过她。”

陈忆愣了愣笑道:“你怎么认得我?这下可不好了,恐是没得好玩了。”说完叹了口气,自顾自低了头不再言语。

人徙手脚冰凉地悄悄挪到床前,哆嗦着穿上自己的衣服,扣扣子的手直打颤。还未穿好,又听陈妃道:“你这身太薄。等我与孙奶奶说了,与你几件衣服罢。我衣服倒是有,只都是女孩穿的。”

人徙张了张口,复又闭上,低声道了谢,也想坐下,遂觉得不妥,只得站着,心中巴望那什么印先生赶快来。正紧张间,瞥见陈妃手中的风筝,不由问道:“娘娘拿这半个风筝做什么?”低了头仔细看了看,笑笑接着道:“这是谁糊的?哪家的娃娃?”

陈忆听到他说风筝,正想笑着答话,又听得他的嘲弄,哼了一声才道:“我糊的。”

人徙吓得不敢作声,半天才低声道:“娘娘不该用绵纸。”

陈忆抬眼看他:“是吗?那该用什么纸才得?”

人徙松了一口气答道:“宣纸才得。桑皮纸也罢,绢也罢。都是上好的。”

“你当真?”陈忆直起了身子接道,“怪不得我的老破呢。你等着,我叫人拿一匹宣纸来,我们糊好它可好?本想着让你去我宫里的,又怕奶奶说我胡闹,况且你这个身子,天冷乱跑不得。”

不等人徙答应,她便飞奔出门去了,顷刻便气喘吁吁携着一匹宣纸复又进得门来,边喘气去拿早搁在窗台上的糨糊碗边道:“想着丫鬟手脚还不如我灵便,还是亲自取了来。”

人徙看着她大雪天额上跑出的薄汗,对此娘娘的行事深为讶异。再仔细看去,大约是跑得急了,只见她杏眼含春,香腮带赤,鹅缎绒袄的毛领子紧紧系着,脖颈之白腻不在楼中最好的姑娘之下,脑中不知如何就想起那天在艮岳的所见来,赶紧低了头,不敢再看。

“你是怎么着?看着本娘娘动手,还不过来帮忙?”陈忆冲她叫道,已摸了一手糨糊。

人徙甚觉着这妃子一时一刻不是一样,忙忙的来至圆桌前,将陈妃面前的茶盘挪至别处,拿过宣纸,将风筝略看了一看,拿起剪刀便裁起来。

陈忆弄了满手糨糊,留神看她怎么行事。只见人徙已得了一块四方菱形的纸,用小勺将糨糊干脆利落地抹于四条边上,拍在风筝骨架上,正合适。然后又将边上露出的边角仔细包好,接着将中间的骨架下抹了一团糨糊,边涂边说道:“边角不能露出来,否则会影响平衡。而且纸一定不能破一点半点,否则飞不得。过会还要粘尾巴,风筝要有尾巴,娘娘应该懂得。”

陈忆见她手灵便,动作又干脆,不由奇道:“敢情你是风筝铺的小伙计罢?”

“那倒不是。只家附近有一个糊风筝的老大爷,手艺极好,几条街的人都知道他。小时候我老跟着他看他怎么糊风筝,便学了一点,让娘娘见笑了。”人徙笑着接道。

陈忆点点头儿,只顾看她糊,两眼跟着她的双手瞧,觉人徙双手干净祈长,竟未沾上一点糨糊,指甲泛着珠光,着实好看,只苍白了些。想是她手冷,四下看时,才想起自己从不带手炉,只得倒了碗茶,好在茶是温的,双手递于她。

人徙见陈忆双手捧茶给自己,才意识到对方是娘娘,慌的丢下风筝就往地下跪道:“小的该死,怎让娘娘倒起茶来,娘娘快放下罢。”

陈忆一愣,随即将茶放下,眉间又聚了些哀愁。片刻才悠悠说道:“大冷的天,还在地下跪着做什么?起来罢,你给我糊好了风筝,要我怎么谢你?银钱?衣服?都使得。”

“小的怎敢望娘娘谢。”人徙站起来躬身道,忽想起自己是罪犯一事来,心上顿时添了块大石般,半天才接道,“小的确有一事需要帮忙,若娘娘肯,小的感激不尽。”

“说罢,有何不可?”陈忆瞧着她的眼问道。

人徙将愿望低声说来,陈妃略想片刻,答应了。

于是这日晚间,人徙一身侍从打扮,手拿小包袱,从皇宫宣德楼出来,直奔天街。她离开神妪居时孙奶奶和印中还未露面,只有一个侍女送了晚饭并汤药来,传话说印先生要人徙公子好好吃饭吃药将息,先不要担心身罪的事情。人徙原托陈妃将她密送出宫两个时辰,家去看看她的娘便回。于是陈妃将她扮做她的侍从,说是给老父送些银钱衣物,因原本就有一位固定的随从不时给她的老父送钱送物,各门守卫只觉得这小侍从面生些,便通通放行了。

天黑沉沉不见月亮,人徙又不便提灯,只得一路飞走,避避寒意。还好天街皆是灯笼闪耀,大部分店铺还换了簇新红纸灯笼,窗户已贴了剪纸年画,一片喜气。人徙这才想起后天就是元旦,摸摸包袱里陈妃给的些许银钱,想给娘买点什么,却瞥见一座茶楼中灯火通明,一两个人正要走进去,其中一人面熟,仔细一看竟是中书舍人李邦彦。

一看到是他,人徙眉毛都皱了起来,眼睛里渗出怒意来。她见他们进得茶楼去了,悄悄跟上去,从门帘缝中看,只见李邦彦同一位大人在窗户边坐下,不由心中一喜,溜到窗户边的墙上,将耳朵贴近纸糊的窗户,说话声模糊不清,听得只字片语。看看天已黑透,室内却灯火通明,便壮了胆,从窗户角落挪近,半边脸几乎靠在了纸上,这下听得个**不离十。

“李兄为何不去楼上暖阁?这大厅多冷,这会还没个别的客人。”李对面的大人说道。

“梁大人如此称兄,下官可担待不起。”李邦彦拱了拱手道,“越是坐在堂皇的地方,越是不引人注意。回回暖阁中去,才招得隔墙耳。”

“说是隔墙耳,你我不过当职回家路上喝口热茶罢了。李大人谨慎过度了罢。”梁师成喝了口茶笑道,“话说这两日,成日家的忙些什么?政事堂中不见李大人多时。”

“别提了,烦恼透顶。”李邦彦叹道,“这两日不顺得很。先是孙麽麽救走了那个小孩,我不敢得罪,何况每每的救完该死还得死,这倒罢了,只那王黼回回给我找事,这两日又怂恿言官弹劾我例巡道观时不按规定收取官银,因他屡次与皇上上书谏我,皇上已对我有些防备,故这两日百般的找人洗刷。”

“王黼受官家宠爱多年,你和他对了头儿,怕是麻烦。只你们这不和,也太久了些,大家都是朝廷重臣,互相担待些个,不万事大吉。”

“担待?说来容易。大约有些人天生就互看不顺眼,我和他便是一例。更何况,朝中这样受宠的人越多,于你我越不利,能除的干吗要和?梁大人你说不是?”

“是是。李大人,茶凉了,快喝罢。若闲了,家去找我,你我再深谈。”梁师成含糊说道。

“不等闲,今日如何?若不说高兴了,梁大人你和王黼素日通气,这一回害了我要怎样?我可知,梁大人自己家就能走到他家去,那角门我可记得!”

“罢,罢!李大人可是喝的酒,不是茶?怎么说出这等胡话来?就依你,去你下处喝一夜酒何如?”梁师成将残茶一口饮尽说道。

不到片刻,便听得李邦彦叫小二付帐的声音,人徙忙忙的躲至墙角后,偷偷见两人一深一浅地踩着雪上了轿走远了,才转出来慢慢像撷芳楼走,犹自还思索听到的对话。

在牢中,几乎每日见到的,便是李邦彦那张白净阴沉的脸。那鞭子挥在自己身上的声音,还犹在耳边。疼痛难忍的时刻,便思定日后若有机会,定要他好看。方才偷听,只是下意识,也更加深知李邦彦之为人。随后又叹气摇头,心下想自己只不过是一介平民,现在又陷牢狱,能如何?

一路走一路想,也忘了给娘买东西一事,走至撷芳楼前,才将心绪平定,心想不知娘怎么样了。想了想还是从后门进去才妥,正要转身听得楼内大门连响,一个女人被推出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