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糖午睡一半热得满头大汗,闲极无聊悄悄溜出西院,她人小身子机灵,躲开纪府的那些仆佣杂役,胡乱摸到了后院的大荷花池。

唐糖愈狐疑,纪陶丝毫不见慌张,可见他所说的凶险很有水分。况且,他若是真的怕她留在此间凶险,一开始就当严辞催她速离此处,而不当是在看到这具棺椁之后。

唐糖松一口气,纪陶倒是安然,就立在那一堆东西后头,点了蜡烛,正是沉思模样。她本还欲掩藏一会儿,然而纪陶耳朵机敏无比,转头便望见了她,他眉头蹙着,面上不快。

不过反倒万幸,他们这会儿更临近方才唐糖凿上来的那个入口。唐糖判断这鬼宅二层当是不会变换的,事不宜迟,趁他受伤腿软,索性脚下一绊,生生将他双腿绊出了方才入口。

“酸不酸?不留画,我难道去南院拜别那堆土?土堆里有什么?其实现在想想,留画都是矫的,也难为三爷能看懂。”

唐糖仍为此前冲动之事有些不过意,当时真是什么都不顾,连脑筋都不会转了,一心想着报完仇便血溅当场,一了百了。

她叹口气,从一旁的空柜子里取出傍晚便打好了的包袱,背上肩头,悄步往外。

唐糖这才惊觉对手阴狠,刀刀此刻必是被吓慌了,哪里还敢声,而戏台之后的哭喊,分明是戏子模仿刀刀声音演出的障眼法。

“称谓事小,刀刀看来很喜爱裘大人,如蒙不弃,不若今夜就在敝府用了团圆饭,而后同去灯会罢。”

唐糖不放心:“胡来!毒也让他吸?这小孩能不能尽心啊?”

“哼哼,你死了也算陪我罢……可纪刀刀这样就没爹了,我是那么狠心的人?我根本就是把握十足才跳下去……”

听起来这女人并非纪二的烂帐,却将赵思危赵思贤唤得如此亲切,仿佛自小就认得的样子,青梅竹马?

她连再重挠他一记且下不去手,这种鬼话也就只够骗骗鬼,他享用够了,那只小手也捂暖了,方才撒开去。竟还想换她另一只手来,听见唐糖背过手去骂:“色魔。”

“告诉了,但娘亲那天没能想起名字来,我也没能。哼,那个人看着笑眯眯的,其实很凶,父亲问得急,我……我便忘了那人唤作曹四渠。”

“你姐姐就心疼了?与纪二私奔?”

纪理愣了好一会儿,极细微地叹了口气,就着红灯笼的微光将那小胖子几番打量,蹲下|身子,将那圆脑袋摸一摸,不动声色问:“是谁送你来的?”

地牢内分明连丝风都没有,却大抵因为太过空旷之故,总像是隐隐有风声,掠过耳畔,呜咽作响。

唐糖并未在意,只问:“最好能从二哥那里问到他是几时去探的纪陶。”

他浑身上下瞬时空落落的,却偏生因了热药酒下肚,呼呼冒火。

纪理笑道:“方才那些礼单,你道别人是给我的?”

“六岁,嗯,七岁的时候我读‘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我抄下来,镂在他的书桌底下,镂在孔明锁上,镂在绿豆酥上……”

“糖糖瘦了,老二不定怎么欺侮的你。”

是后者罢,唐糖宁肯是后者。

唐糖一径追:“遵命!”

唐糖想起来,这个话……纪二从前的确是说过的:“小人……”

冰筑的墓室脱离主墓室,一同悄悄上浮,晶石铸就的主墓室,疾速撞破冰川,坠入冰川下的深河。

“我口味重。”

“我去。”

“哼,笨成这样。”

凿子是齐王命人预备的金刚凿,尖利无比,削铁如泥。然而她接着往那块乌石板上继续使劲,进展变得只如乌龟爬。

“我……”

木鸢飞上天的那日,那个鸟一样的东西在唐糖手里那么一拨,竟飞去院子上空盘桓了二十来周,才慢慢落下来,稳当当落在屋顶上。

“为什么不读?”

“我可没银子。”

“解释什么?”

阿步前来无甚大事,说是他家二爷临时有事要在外头用晚饭,故而让他来交待唐糖一声,要她自己吃了饭,回书房看着书等他,他会早早回宅的。

“……大人,我快透不过气了。”

“你的意思是,裘宝旸太白,祁公子太黑,我这样的才恰如其分?”

裘宝旸面色很沉重:“糖糖,我知道你大度,却是什么事都大度得的?那个纪刀刀说不定就是纪二的什么私生儿子!”

在这世间了无牵挂,一意孤行又算什么呢……无害于人就好了。

后来唐糖狠抵了他一肘子,大约是牵扯到了他的伤处,这才逼他松开手。唐糖骂:“你在做什么?酒早已没了!”

唐糖若无其事道:“哦,没什么。你忙你的,我就在院子里坐会儿,看竹赏鸟,这天朗气清……今夜的白玉盘,想必格外晃眼罢。”

唐糖气得说不出话,找来水葫芦,抽出丝绢来沾了水,单凭着感觉,为他细细清洗。

她话音未落,却被重新掩住了口。

“鄙号一向只认密符和签章,双物相合,万无一失。”

裘宝旸心细正事,很快掏出个羊皮卷,展开指点:“你看,这张图上,大小巷子都标得极尽细致,当真找不出这么条佛陀巷啊。”

“宝二哥,纪陶当时必定现了什么,才有人想要他的命。我不是惜命,可为了他,这次我们必得慎之又慎,性命算不得什么,可总不能轻而易举就枉死了,纪陶要是知道,你说他多难过。”

而且,那张帐页他居然当真有板有眼给她记上了,誊抄了一份寄回来,头套多少银子,寄来的两册书又是多少银子,连送了唐糖一沓做皮影的皮纸,他也都分文没少地把钱给记了上去。他拿了她一套皮影那事,他好像全忘了!

唐糖思忖他说的倒也句句属实,但此前分明脸都撕破了的,何以今日……

“唐小姐……你该学会认命的。这个世上人来人走,纪陶走了,现实中却有我这么个惹人生厌的丈夫。你要认命。”

唐糖安了心,晃晃悠悠再躺下来。

“你便是药。”

纪方笑她:“不放心就该亲自去问二爷。他若知道您这般挂心他的伤势,不知多安慰。”

唐糖哪里还有睡觉的心思,这人简直比鬼还精。

唐糖轻推裘宝旸,示意他靠得近了,悄悄塞了封蓝皮面的信于他袖下:“宝二哥可试着将此信递与吴主簿。”

纪陶像是恼极:“浑说,那时候我……”没能做到的事,他终是说不出口,“年少时以为凡事都在自己掌握,只叹后来的事……后来的造化,我能活下来,已是奇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