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下纪理都有些好奇,侧脸瞥她,想要听听下文。

纪理之前跌足了份,此番穿了身财主状的富贵锦袍,唇上贴对胡子,瞄一眼镜子,正巧瞥见刚从内室束更衣走出来的唐糖……身姿倜傥,眼波流转,顾盼生辉,活脱一个风流小公子,衬得镜中,他这位小胡子叔叔立时更添三分沧桑之感,五分土豪之气。

唐糖想想生气:“他说我什么全无所谓,这个人对自己嫡亲的弟弟都能这样无,当真奇了!老管家,那对小娃娃你也见了的,三爷一定有话要说,对不对?”

纪二离京整整两日,这种千载难逢的机会,唐糖求都求不来,如何舍得就这样死睡过去?

她多望一眼,便更嫌弃一分,若非为了交差,才懒得竖起耳朵费劲倾听。入耳的不过几个零落词句,不想她勉力听了一会儿,反反复复落入耳中的隐约竟有纪三爷生遇难前供职的“大理寺”三字。

纪方心中愈了然,这定是哪里出了岔子,便心急起来:“来的是个姓朱的推丞,我问过他,说是裘寺卿前日派裘大人公出去了裕州,二爷,哪里不妥?”

唐糖抹抹眼睛回过神,佯作不满,咕哝道:“我自然是说赔就赔……真是越大越小家子气。”

纪鹤龄平生只得一个独子,独子又只给他留了三名孙儿,何尝被知冷知热的小孩子这般哄过,登时心花怒放,怎奈口齿不清,只能呜呜慨叹:“老朽我也是有孙女儿的人了!”

她给的提议本来不错,他居然只当耳旁风过。

正是白昼最长的时节,黄昏里几乎没有风,偶尔自窗外掠进一丝鲍汁花菇扣鹅掌以及鸿运化皮烤乳猪的香气……难为纪府,短短一天之内飞笺召客,竟然能撑出这样一个排场来。

纪理从无夸人的习惯,唐糖挑灯红眼修补完的作品,他居然淡淡道了一个谢字。

纪方当然更是赞不缺口,从釉面到纹理细节丝毫寻不出破绽的青花瓷盒,就这样被裹于层层盒中,由纪二爷亲自带回京城去了。

纪二倒也十分体贴,说唐糖挑灯一夜,力劝她补完一场好眠,才由纪方护送着稍后归京。

唐糖起身时,纪二早就离开了,昨夜他随手替她描眉的笔依然卧在笔架之上,墨迹方干。

这么一个刻板冷血毒舌的人,唐糖甚至不能心平气和与之完成一场对谈,却依然可以感受到,他与纪陶之间,那种孪生兄弟血脉相连的意。

此种意朴素到了不须半句赘,唐糖甚而有些惭愧,一直以来怀着最难堪之心去揣度纪理,他却懒得辩解。

悲伤与悲伤大约并无不同,不同的只是人们各自将它隐藏起来的方式罢了。

归途之中,唐糖有心向纪方打听起当今朝堂风云,纪方从前常年跟随纪鹤龄在外,后来又服侍纪二,耳濡目染,确然很说得上一些门道。

上月先皇暴疾离世之际,留下遗诏,传位于素享贤德之誉的皇长子,即当今圣上。

而现如今大理寺及三司的背后真正掌权人,乃是今上的胞弟梁王。

“这么说来三爷的案子背后,乃是梁王在主持,不知这梁王的品性为人如何,会不会秉公力查?”

纪方答:“上下倒是皆传,梁王颇得今上之风,有小闲王之美称。如今三司上下面貌一新,三爷说什么都是在先皇殿前受过褒誉的神探,却无端遭此横祸……就凭前几日那裘全德亲自过府来寻二爷,便可料知,梁王殿下断不曾将此案视同寻常小案。”

唐糖心思稍安,又问:“齐王呢?齐王的名头我也听你提过的,他是什么来头?他与皇帝……”

“齐王是今上另外一个弟弟,也是先皇唯一的嫡子。不过传齐王与他这些兄弟格格不入,他本人亦不大为先皇所喜,先皇甚至当着百官,数次在殿前叱骂齐王失德失仪、不孝不悌,外间也确有传闻,说他治下暴戾恣睢、喜怒不定……如今,也有传他与皇上不和已久,不过也有人说,今上待他这位弟弟,倒还是十分仁厚的。”

唐糖不解:“既是这么个难搞的刺头,再仁厚的仁君恐也……”

纪方小声解释:“先皇走得突然,镇远将军而今仍戍守北疆,军权在握。此人便是齐王的亲娘舅了。”

唐糖有些了悟,蹙眉又叹:“终是个刺头啊。二爷好像是齐王那边的人?

纪方颇感欣慰:“糖糖可是在忧心二爷?”

“我是在想那千来条人命……”

“乾州之事是这样的——先皇自去年始,拟在乾州皇陵一侧的佑圣观建一座玄黄巨塔,也不知是今年工部工期太赶,还是石料中掺了巨大纰漏,三月前,那座道塔于白日建造中忽而坍塌,塔身竟然粉碎,遇难工匠上千。玄黄塔因是先皇格外看重,乃魏尚书亲力督建,当时二爷身在京城掌全国桥梁缮造,出事之后却被连夜急召,唤去了乾州。”

唐糖恍然悟道:“竟是送上门去背的黑锅……”

纪方点头:“之后上头派钦差往乾州查察此事,呈上去的石料买办文书,便换作了由二爷出面签署的文书。”

唐糖不免激愤:“纪二有时可真是个蠢货!”

纪方道:“朝廷为彻查乾州案虽耗费了颇多时日,至今却依旧只是悬案半桩,朝廷事既未了,半途拨付给遇难工匠家属的抚恤银子便略嫌微薄。因世人皆认乾州买办之事乃二爷署理,上千人命,那便是上千户苦主……我们二爷着实为乾州百姓唾骂了一阵子。”

唐糖哼道:“何止……入京的一道上可是都在骂,还编了儿歌呢。纪大人倒是忍功了得,被骂得平心静气,不过……怎么可能只是骂几句那么简单?”

纪方答:“乾州之事颇多蹊跷,究竟是石料所致,还是别的原因所致,钦差那厢至今尚无有定论。上头本就很难问责,魏大人又是齐王的岳丈泰山,故而此事一直有齐王在上头一力顶着……二爷原先的差事是停了一阵,但齐王本就有意让二爷出任水部郎中,水部一职若是接下,二爷倒是不降反升……”

唐糖讥讽道:“哦,我还笑纪大人蠢笨,原来是难得的远见和胆识,替上官顶一个包,赢一份肥差。寻常人哪里有这等魄力,佩服之至,呵呵呵。”

纪方却很心疼从小看大的纪二:“糖糖,二爷也是为势所迫,当日哪里就有得选。若非二爷的才干为齐王所赏识,便真的是别无转机了。说来极有意思,这位齐王性子乖戾难处是出了名的,他待我们二爷,近来倒是益看重。”

“呵呵,世事奇妙,脾气坏的人,总有脾气更坏的人来欣赏。”

纪方笑曰:“糖糖好像十分关切二爷的事?二爷脾气哪里就坏了,他待您可是极尽体贴之能事。”

唐糖想起他昨夜那一脸的凝重,赶忙摆摆手:“免了免了,纪大人的坏脾气实在很好,至少我能晓得他这个人尚且正常。他一不哼,我整个人都活得不踏实了。”

纪方劝道:“糖糖,待到了家,寿星跟前,您可少说几句气人的话罢。”

“寿星?”

纪方解释道:“您怎么忘记啦?后天六月廿六,就是我家二位少爷二十四岁的寿辰了。”

唐糖茫然点头:“哦,没忘,我是早备了礼……”说一半才猛觉失。

纪方老泪瞬间模糊了眼:“您备了礼!真是太好了呜呜呜……”

唐糖话已出口,只得无奈补救:“呃,我只是说,会备礼的,会的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