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有缓急,我先回京,过阵子再来亦可。”

纪方笑问:“糖糖和二爷逛街好像很开心?”

唐糖实道:“我从前听纪陶说,西京的古玩行,背后颇有些来头势力。回头我在里头挑三拣四嫌这嫌那,最后却一件又买不下来,万一开罪了人,闹大了事,岂不生出无穷麻烦。”

二爷此事办得,着实没有一点地道之处。

纪二防贼,真是愈防愈讲究了,门上挂的锁,竟已有六道之多。

她赶到前厅之时,屋外已然全黑,厅内虽亮着灯,却与她隔了道门。那纪魏师徒二人,在屋内的语声并不高,唐糖在外听不分明究竟,只望见桌上一只青花瓷盒,姓魏的胖老儿似乎一脸怒容,指天骂地般,却又绝不是在骂纪二。

纪理细细查阅,眉头愈紧了。

岁月不留痕,当年烧书之事依稀仍在眼前。而那一年,趁着纪理气呼呼撤走,替她将那册灶中翻飞的画谱救出来,修修补补、描描画画的少年人,却从此只能在那些旧时光里……悄悄隐现。

这话骂得,听者心酸,哪里有“一些”不肖孙,屋子里跪的孙子只纪理一个,纪府也只剩他这一根独苗了。

唐糖心下稍安:“大人,这会儿离天亮尚早,您辛苦一晚上,还是早些……回房安置罢。”

纪府这些年变化不小,唯独西院后头这一大片荷塘没变。

那时唐糖不过八岁,犹记得之前纪二烧书一幕,几乎吓破了胆,甚至不敢在人前哭,躲去后院荷塘哭得昏天黑地。

不过待她哭累了回去睡着,再次醒来已是次日。纪理已然归了府,而纪陶也一早出面,一力承当了所有罪责。在哥哥面前呈交出那只木头老鼠的可怜尸体,又坦纪二的心爱之物乃是被他弄坏。

纪理待这个孪生弟弟比之常人已算是好得不能再好,到底也僵着张脸,耗了小一个月不曾理他,这件事才算揭过去了。

前些日子,唐糖在书房翻书之时,无意间竟现了这只躺在盒中的木头老鼠残骸。

唐糖其实不大忍看,拎着老鼠,看看它缺了那处尾巴的傻模样,她却总想起当年,纪陶将个泪人轻轻捞起擦干,温安抚,递水递食的形。

那日她在纪方面前不慎夸下海口,说要给他纪二爷送什么劳什子寿礼。

纪大人一个现任的贪官,哪里就能缺了她一份薄礼,不如来点谁都不送的稀罕物……故此心生一计,无奈又将那只老鼠惦记了起来。

而今这点手工,于唐糖不过雕虫薄计,昨夜找来个铜片拧作麻花替作尾巴,伺弄了一个时辰,将木老鼠依原样修复好,又擦亮上光成了簇新模样。

其实唐糖真没什么亲近示好之意,根本也不指望投其所好。只是当年她弄坏的东西,今日找个机会修补完好,也算了却一桩宿债。

此刻纪二望着案上木老鼠,神晦暗难辨,冷坐半天,忽探根手指头,将那老鼠的尾巴随便转了一圈,那只木头老鼠便吱吱朝前爬了几步,停下来,又不动了。

纪二抬起眼睛:“唐小姐这是什么意思?”

本来气氛挺和谐,这人却忽然来此一问。

还好唐糖早料得这人绝不能有好话,笑得很讨好:“我还能有什么意思?自然是贺大人寿辰,祝大人年年今日,岁岁今朝。小手艺不成敬意,呵呵呵。”

“哼,那可真是托福。”语气仍不善。

唐糖混不在意,只示意他玩那只木老鼠:“大人,换了个尾巴,故而有些小小不同,你将就着再动一下看看?”

纪理将木头老鼠往一边重重一搁,却不肯再看,面上益阴沉:“唐小姐向来都是那么有心。”

这人话里酸不溜丢算是何意?纪陶的生辰大礼她可是藏得……

唐糖大窘:“诶,没有没有,绝对没有心!我是纯粹技痒,顺手为之。”

纪理忽起了身,默然踱至窗边,方才别扭扭道:“哼,我方才唤唐小姐来此,就是欲问一声,做这许多无稽之事,究竟有何居心。”

唐糖哭笑不得:“纪大人着实是想多了。不过换作我一定也会多想,哎,黄鼠狼给鸡拜年,猫哭耗子……大人放一万个心,您的阳关道,我的独木桥,咱们各自相安照旧。”

纪理紧锁眉头审视唐糖,还在埋怨:“那你又进我书房。”

唐糖正欲笑他小肚鸡肠,阿步急急冲进书房来,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大人……裘……裘大人……他过来了……”

纪理很不满,反坐回书案之后的椅子上,厉声斥道:“缓缓说话,谁来也不用慌乱成这个样子。”

窗外裘宝旸的声音却是近了:“是我!纪二算你小子会躲!若非今日是纪陶生忌,我料准了爷爷会唤你归家吃面,怕是要被你躲到天边去!”

唐糖隐约猜出了来人之意,狐疑望向纪二。

裘宝旸一踏入书房,正好听见纪理饱含蔑视的声音:“躲?纪某还不曾闲到这种地步。”

裘宝旸破口接着骂:“纪二你是愈混账了。大理寺上下皆在盼你佳音,梁王亲下帖子,邀你回京之后过府一叙,看你何等的面子,叙话不是问话!你倒好,分明前日便归了京,至今一面未露!”

唐糖心里一个咯噔。

纪理薄唇一勾,带着嘲弄般的凉凉浅笑:“裘大人也算是知礼之人,裘大人的意思,是要我于服丧期间,前去梁王府上冒犯?”

裘宝旸气得结舌:“你……好,好,你服丧,可有人分明见你前日正午便进了齐王府,深夜方出,这你作何解释!”

纪理毫不慌乱,他根本就不欲解释,反哼哼冷笑:“放着成山的悬案不查,却找人监视纪某,不知这是裘大人的意思,还是……”

裘宝旸怒拍桌案:“我一向以为你这人只是不好相与,不想竟能这般无耻,你真是……白顶了这张面皮!纪陶泉下有知,你就不怕他见了你这个卑鄙样子,感到心寒么?”

纪理端坐,岿然不动:“纪陶真正心寒的,怕是有个暴戾无脑的猪朋狗友。”

宝二爷小时是个爱哭包,长大后哭得是少了,性子热诚率真,为人仗义直抒。

往常他成日里最爱搁在口里嚷嚷的是,这回又受了纪陶作弄,下回定要想个顶顶绝妙的主意,好将公道讨回来;可才过了不多会儿,遇着点事他又沮丧起来,说纪陶太鬼太精,他的公道,这辈子怕是讨不回的了。

唐糖想起这些未免难过,纪陶你可还记得,尚欠着人家宝二爷许多公道?

她见裘宝旸这刻怒得脑门青筋暴起,完全说他纪二不过,心中不由有些惜弱,一直于旁猛打手势,示意裘宝旸千万冷静,莫要中了纪二激将的圈套。可惜这个宝二爷一味只顾怒,始终视而未见。

这个时候裘宝旸终于略微偏过些头,恰好一眼望见了唐糖。

裘宝旸面色稍缓,双目盯着唐糖一番打量,却是学他纪二冷笑起来:“我倒差点忘了,纪二哥实在服得一手好丧,连美娇妻都一并娶了!哼!”

可惜宝二爷铜铃般的眼珠子圆瞪瞪一竖,这冷笑立时输却三分气势,这哼声,亦更似在赌气了。

因了纪陶,裘宝旸与唐糖当年十分熟稔,二人的关系远比同他纪二要来得热络。

如今裘宝旸一脸的恨铁不成钢,搞得好像唐糖此番明珠暗投嫁与纪二,全是她自甘堕落、色令智昏所致。

唐糖低头琢磨琢磨,真是好不无辜,又不免有些好笑,抬再望,却见裘宝旸早已收回目光,凶巴巴瞪回了纪理:“我不欲同你废话,纪陶留下的那件证物何在,梁王那里,尚且等你一个交待。”

纪理正色答:“我记得当日便已回过裘大人,没有。大理寺乃京畿重地,自己的证物保管不力,无法在梁王与圣上那里交差,却跑来寻纪府的晦气,真的不以为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