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即使一再删减修改,最后易之的这篇文章内容依旧严重超标,而最后舍不得再继续修改的主编咬牙做决定——不管了,加厚加页,反正我们杂志有钱!

这份杂志,从创办开始,就刊登各种各样的新学说,各种经义相关。这是一份严肃性非常强的杂志,也是整个大明国内偏文科方面的学者们的主要学术阵地。当年王阳明的心学也是在这份杂志上一炮打响的。

于伯英还继续说着:“倒是这篇文章,完成得还不错。难为你从最开始东一句西一段乱七八糟的样子,把这叫马克思的主张的哲学给整理出来了。”

往日里他写个东西,也不过就是下笔胡来,想到哪儿写到哪儿,发散的思维使得他常常考虑到一些完全不相干的地方去。但是在于伯英的目光之下,易之不自觉地就斟酌起来。也不像是之前被诘问那会儿零零碎碎吞吞吐吐说出东一句西两行的。

那一直跟着易之,避免他跑去看某些他不该看的东西的那位穿着文士服的先生却在这个时候开口了,“你面前的是伊曼努尔·康德的作品《纯粹理性批判》、《实践理性批判》还有《判断力批判》,今年一月的时候这位康德先生去世了。右边是莱布尼茨的《形而上学论》和《神义论》。左边是谢林的《论一种绝对形式哲学的可能性》、《先验唯心论体系》和今年的新作《宗教与哲学》。所以,你到底想要找什么?”

完全不觉得自己这心眼儿玩的过如顾斯这样的人,所以易之直接就说出了自己的需要。对方答不答应也就是那么一回事。他只是需要确定一下毕竟,按照现在的推论而言,马克思应该和他的时代相差不远,如果对方已经给出了系统的理论,那么他需要的就是翻译,而且作为真正的创造者,人家的造诣可比易之这个二道贩子高多了。而假如现在并不存在他所需要应用到的理论的话,易之也不能等。他必须及时将自己知道的东西给倒出来,只是虽然他依旧会说是马克思提出了这样的理论,但是这名声,恐怕是落不到这个世界的马克思身上去了。

他怎么就不像是某点文小说主角,带着一卡车的书穿越呢?

这并不是写考场作文,无论多空洞的题目,总能凑出一篇花团锦簇却未必有灵魂的文章,多少还是能得个高分。易之现在所写的每一个字,都要面向那些对空洞无物的文章毫无兴趣的大众读者。要么展现真情,要么语出惊人!否则,他写什么东西都不会有用。大众所愿意阅读的东西,至少要能够触动他们。而要让他们因为一篇文章而做点什么的话,那就需要更多了。

可是无论平时大家如何下意识地选择躲避开矛盾的要点,到了关键的时刻,最终还是免不了兵戎相见。

他努力地适应着这个时代,适应着和他所知道的任何情况都不一样的大明,适应着诸多规则,也为自己寻找着前行的道路。才能够最开始胡乱写粗糙的诗词,到后来认识到现实矛盾的改版《红楼梦》,然后是尝试性地将自己懂得的知识融入大明切实问题的文章。再之后,是这篇他真正意识到了自己存在意义所在,开始发挥他的号召能力的,试图建立真正的中立派的文章。

背完这短短的一段文字,赵静章在莫名力量的驱使之下,将最后四个字重复了一遍。

即使如易之这样聪明的人绝对不会轻易追随什么人,但有一些倾向就已经足够了。更多的偏向和影响,在之后的过程中总能够达到的。即使之前顾斯对易之述说他内心的理想的时候,是刻意想要拉近距离。但他说的何尝不是实话呢?其实在很多事情的看法上,他和易之都是极度相似的。相似的观点和看法总是容易让两个原本全无交集的人慢慢走到一起,对彼此有所认同。

而《□□日报》向来是走的鹰派风格,坦荡直接,难得这一篇《怜悯之心与坚持正义》好好论证了一番关于对弱势者的同情趋向心理和很多事情的是非正误并非以身份定这一点。不是针对易之这一次论战的双方,而是针对在旁边看着易之和人论战的普通民众。

激进派没有泰斗这个东西,岳激流却算是个领袖。因为坚持自己的观点到被直接赶出家门还不后悔的事迹成了许多冒进青年们心中的传奇。至于岳激流自己本人是否有后悔无奈的情绪,他们却并不在意。而保守派当中,赵静章虽然不算是个泰斗,但地位也不可小觑,也算是巨头之一。这两个人单纯从其所处的位置来说,是绝对不应该帮易之说话的。但为了这莫名其妙的一份友谊,他们还是说了。

“文坛前辈”们在短暂的错愕之后,立刻宣布这是他们的胜利,如果不是易之心虚了,他怎么会突然沉寂下来不再回答呢?还有故作大度者用教训的口气这么说:“年轻人,年少轻狂是正常的。但是必须知道对于前辈的尊重和涵养。易之这个小年轻还是有那么一丁点才华的,就是太傲了才会变成现在这样。希望他多反思自己,好好想想应该如何面对我们这样的前辈。改正之后,总有一天,文坛还是可以考虑接纳他的。”

仿佛在一瞬间突然感受到了这些上边的人的手段,易之是真有些感慨。然后他又想起了之前朱怀仁私底下给自己透消息的事情。想想朱怀仁的立场,不论是好友还是如何,在那种时候对自己直接透消息,背后一定是有顾斯的意思在的。能够在那种几乎算是打草惊蛇的时候还关注到如自己这样小虾米的心情,不愧是能够和皇室分庭抗礼的人。

顾斯很欣赏易之。因为易之的才华从来不是局限于在故纸堆中翻找字句,也不是做点诗词故事,他所关心瞩目的东西,都是一些就在当下的事情。无论是《红楼梦》中对于新旧贵族更迭的问题,还是《一只特立独行的猪》里对于大众缺少自我意志的思考,又或者是《致射阳先生的一封信》里对现在的某些制度的讽刺。即使抛开他每一次撰写文章的时候所思所想,他的作品大多也是具有现实价值的。

“这混账!”越想越想不开,文坛前辈一手捂胸,一手却捏成拳头,狠狠在椅子扶手上捶了两下。偏生以肉捶木,哪里能得了好去?手指被磕痛了,更加想不开了。

“没有著作!?”我整个人都不敢相信这位前辈所说的话了,“难道说《西游记》《禹鼎记》这样的作品,都算不得著作了?”如此一思忖,如我这般靠着两首诗混入学院的人,怕不是在这位前辈眼中的“文坛败类”了?这思想使得我背后发凉,心中忐忑,就连看这位前辈的目光,也多了十分的敬畏,生怕他揭穿了我这真面目。我就别想为您取得这讲学的资格,就连我自己,都工作了几年还得被牵连进去,算不得是个文坛的人啦!

唯有壮气冲霄汉,敢叫日月换新颜!

就算心里觉得顾斯这么说,就是为了引起他的注意。易之也不得不关心这一点。

身为老师,为了教授学生们知识,理所当然自己是要具备充足的知识的。我们不指望每一个人都能够相识赵静章先生那样,能够独自一人编著出关于英宗改革期间的文化变化的书籍,但至少,身为老师需要在学术方面有所建树才对。可是这位易之先生呢?除去他那一本还在写的小说,几首诗还有依旧争论不休的几篇文章之外,他没有任何与学术相关的资历。这当真令人心中奇怪。

而且,在这一场骂战中,易之除了发了一篇关于厚黑学的后续文章,让评论者们找到了点新的素材之外,还真没有发挥出什么让人觉得特别吓人的战斗力来着。怎么看都是好欺负的模样。

易之看得笑出声来了,站在他的立场,自然是会觉得这样述说分外有趣,只是那些撰文批驳他的人,恐怕面子上就不好过得很了。越是这么想,淤积在心里深刻的不快也减轻了太多。

定睛看过去,易之陡然看见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易之想起一个叫做“熨帖”的词,他觉得,自己心里非常熨帖。就像是被柔滑细致的丝绸包裹了整颗心脏,安稳而舒适。

但真理是不会被永远掩盖的。

朱怀仁提着笔,在这一段内容之下画上线作为标记,也没继续往下看,就把这一段反反复复地读着,不过两三遍,眼珠子就直愣愣地钉在了某行字上,失去了焦距,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

训了白忆娥一顿,主编的注意力重新放在了稿纸上。

易之怔愣了一下。

总有一种矛盾的悲哀,但有些事情,不管心里在想什么,总还是必须做的。

“皇帝这个位置倒是光鲜,但是实际上呢?几百年的积累下来,他必须对支撑皇族的贵族阶层做妥协。所以他很多话不能说,必须端着架子。这就会拉开和易之这样的人的距离。还有,你也知道皇帝陛下每次办公的时候都赐宴的事情吧?这是对觐见者的体贴,给吃给座,当初就为了这个皇帝可是压住了几十封反对的奏折,驳斥了一大群认为这显不出真正的大臣和一般臣子的地位差别的家伙。但就是这样算得上是体贴的举动,放在更习惯新兴风气的人眼中,也什么都算不上。甚至会因为等待太久而感到不快。”

这样对着一个普通人卑躬屈膝,因为对方所谓高贵的皇室血统?因为对方刚好是那个继承人登上了皇位?

易之觉得有点上火,强压下不快的心情,却也只能无奈了。

旁边的学生还在提出自己的问题:“易老师,我知道您和岳老师住在一起,而且和赵老师的关系也不错。我就是觉得其实你们三位在文学风格上是完全南辕北辙的三种风格,这样真的没问题吗?”

一声,两声,然后大家都反应过来,掌声瞬间淹没了其他声音。

开口的还是陆南风,他说:“诶,先说诗歌吧,之前的时候易之先生就被人说过到底是站在古典诗派还是现代诗派吧?其实这件事我也挺好奇的,毕竟实际上您两种诗都写过。”

难言之隐?在赵静章和岳激流眼中是这样的。

易之轻轻摇头,他是知道岳激流的事情的。这家伙本来就是个有点偏激火爆的脾气,当年就因为过分激进的文学观念等等被整个圈子排斥过,结果这家伙在一周时间里连发了二十四篇文章驳斥那些对他表示不屑或者对立情绪的人,闹得是满城风雨。也是因此,岳激流一战成名。从此算是在文化圈里立了足。

然后是故事的内容。

他此刻的迷惘,对于自己思想的不确定,和旁人的争吵,对这个时代一切的格格不入感,为了保全自己而做出本来不愿意做的选择的难过,这一切,何尝不是那“路漫漫其修远兮”呢?但是像是他这样一个从内心深处软弱的人……不过是在这条路上左右逡巡,谈什么“吾将上下而求索”?

易之噎在那里不说话。

话题有些太过严肃。甚至很多在这里听课的人并没有真正听进这些话,有些不是学生的人过来听课本来就是为了弄清楚易之到底是个什么立场的——最后却下了个骑墙派,墙头草的定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