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全不觉得自己这心眼儿玩的过如顾斯这样的人,所以易之直接就说出了自己的需要。对方答不答应也就是那么一回事。他只是需要确定一下毕竟,按照现在的推论而言,马克思应该和他的时代相差不远,如果对方已经给出了系统的理论,那么他需要的就是翻译,而且作为真正的创造者,人家的造诣可比易之这个二道贩子高多了。而假如现在并不存在他所需要应用到的理论的话,易之也不能等。他必须及时将自己知道的东西给倒出来,只是虽然他依旧会说是马克思提出了这样的理论,但是这名声,恐怕是落不到这个世界的马克思身上去了。

不过,几乎是下意识地,易之所回忆记录下来的东西,要么是科技发展的相关方向、要么是一些让他印象深刻的著作。而如同马哲这样当初就不觉得有用,后来从来不放在心上,到了关键时刻终于发现了它作用的东西,他急得挠头都没有想起来几句。

这并不是写考场作文,无论多空洞的题目,总能凑出一篇花团锦簇却未必有灵魂的文章,多少还是能得个高分。易之现在所写的每一个字,都要面向那些对空洞无物的文章毫无兴趣的大众读者。要么展现真情,要么语出惊人!否则,他写什么东西都不会有用。大众所愿意阅读的东西,至少要能够触动他们。而要让他们因为一篇文章而做点什么的话,那就需要更多了。

所谓绝圣弃智,是摈除权威干扰,不受到挂有“智慧”伪名的东西的影响,抛弃这些使得人们追求虚名的东西。

他努力地适应着这个时代,适应着和他所知道的任何情况都不一样的大明,适应着诸多规则,也为自己寻找着前行的道路。才能够最开始胡乱写粗糙的诗词,到后来认识到现实矛盾的改版《红楼梦》,然后是尝试性地将自己懂得的知识融入大明切实问题的文章。再之后,是这篇他真正意识到了自己存在意义所在,开始发挥他的号召能力的,试图建立真正的中立派的文章。

中年人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我还记得,当年在学堂的时候,你这狂生在校门口大声诵读《礼运》,这事已经成了学堂里老师们每年都要讲的传奇了。”

即使如易之这样聪明的人绝对不会轻易追随什么人,但有一些倾向就已经足够了。更多的偏向和影响,在之后的过程中总能够达到的。即使之前顾斯对易之述说他内心的理想的时候,是刻意想要拉近距离。但他说的何尝不是实话呢?其实在很多事情的看法上,他和易之都是极度相似的。相似的观点和看法总是容易让两个原本全无交集的人慢慢走到一起,对彼此有所认同。

所以到了最后,他将这篇花费了他大量心力写出来的稿子夹进了作废初稿的文件夹。另外拿了两张稿纸,空出一行给标题,将笔悬停在第083章的名字之后,易之的笔再度停顿了下来。他抬起脸,看向窗外,眼神中却空无一物,没有放入任何的景物。活动的眼球暗示着他在思考,纷杂的思绪取代一片空白正在他脑内旋转。他的手里捏着笔,钢笔的笔尖在纸张的上方虚画着,却没有落下去。半晌之后,他方才重新低头,在纸上写下了第083章写给的不是那些同样有足够文化底蕴的人,而是更多并不会咬文嚼字的普通大众。这些普通大众,在阅读的时候会注意的是能够一眼就抓住他们兴趣的文章。一般的论述易之想写的内容类似的文章并不是一般人会主动去阅读的。所以,必须先声夺人,从一开始就抓住人的注意力。

而《□□日报》向来是走的鹰派风格,坦荡直接,难得这一篇《怜悯之心与坚持正义》好好论证了一番关于对弱势者的同情趋向心理和很多事情的是非正误并非以身份定这一点。不是针对易之这一次论战的双方,而是针对在旁边看着易之和人论战的普通民众。

“可是,现在他们用中风的事情攻击你,真的没有问题吗?”如果易之能够应付的话,为什么突然就不回应了呢?毕竟在这之前易之的回击都是非常有力的。陆建明就担心这一件事。

“文坛前辈”们在短暂的错愕之后,立刻宣布这是他们的胜利,如果不是易之心虚了,他怎么会突然沉寂下来不再回答呢?还有故作大度者用教训的口气这么说:“年轻人,年少轻狂是正常的。但是必须知道对于前辈的尊重和涵养。易之这个小年轻还是有那么一丁点才华的,就是太傲了才会变成现在这样。希望他多反思自己,好好想想应该如何面对我们这样的前辈。改正之后,总有一天,文坛还是可以考虑接纳他的。”

对于易之对自己刻意的忽略,宋谦士没有什么感觉,目光落在了自己的好友身上,等对方先说话。

顾斯很欣赏易之。因为易之的才华从来不是局限于在故纸堆中翻找字句,也不是做点诗词故事,他所关心瞩目的东西,都是一些就在当下的事情。无论是《红楼梦》中对于新旧贵族更迭的问题,还是《一只特立独行的猪》里对于大众缺少自我意志的思考,又或者是《致射阳先生的一封信》里对现在的某些制度的讽刺。即使抛开他每一次撰写文章的时候所思所想,他的作品大多也是具有现实价值的。

其实最开始的时候,被这样死追不放简直是不要脸到极点的所谓“文坛前辈”的攻击,易之第一时间想到的是地球上闹得沸沸扬扬的韩寒的那篇文章。

“没有著作!?”我整个人都不敢相信这位前辈所说的话了,“难道说《西游记》《禹鼎记》这样的作品,都算不得著作了?”如此一思忖,如我这般靠着两首诗混入学院的人,怕不是在这位前辈眼中的“文坛败类”了?这思想使得我背后发凉,心中忐忑,就连看这位前辈的目光,也多了十分的敬畏,生怕他揭穿了我这真面目。我就别想为您取得这讲学的资格,就连我自己,都工作了几年还得被牵连进去,算不得是个文坛的人啦!

甚至于,希望这个和他曾经的故土如此相似的国家走上更好的道路,希望它长长久久地站在世界的顶端,希望自己也能在这个过程中被人铭记……这原本就是埋在易之心里的东西,只是在顾斯的话语之后,这些东西被翻开来摊在阳光之下,散发出新鲜的泥土气息。

就算心里觉得顾斯这么说,就是为了引起他的注意。易之也不得不关心这一点。

写过几首既不为保守派接受,也不被革新派喜欢的诗的所谓‘诗人’,这也是易之。关于他那几首诗的争论,诸位大可以在过去一段时间的报纸上看看。只看诸多有名有姓的先生,就为了他那胡乱的诗词争吵不休,引得更多人关注这件事,就可以知道这位易之先生的手腕了。这世上多的是人写了一辈子的诗也没能出名,为什么他一写诗就被所有人关注了?还不就是因为他刻意选择了最微妙敏感的话题和形式,为了博得大众的注意哗众取宠吗?

而且,在这一场骂战中,易之除了发了一篇关于厚黑学的后续文章,让评论者们找到了点新的素材之外,还真没有发挥出什么让人觉得特别吓人的战斗力来着。怎么看都是好欺负的模样。

越是反复思忖这一句话,越是觉得自己脊背发凉,似乎有莫大的恐惧。浑然无知的愚者在很多时候即使看见这样的语句也不会有多少的紧张感,但是对于易之这样的人来说,不断反省自己是必然的。所以在看见这么一句似乎也针对了他的某种趋向的句子的时候,只觉得自己背后在流汗。他想象自己之前的诸多举动,虽然说是为了在这个时代活下去,忍辱负重也好,温吞从不还嘴也好,去葱郁诸多规则也好……是,是人类最普通的趋利避害的本能,可到了最后,他真的不会像是其他某些人一样,变成蛆虫一样,只是生存,而非生活吗?

定睛看过去,易之陡然看见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只有那些根本就不动脑子的人才会相信这些人说的话。”

但真理是不会被永远掩盖的。

“倒回去数千年,上古三皇尧舜禹的时候,是没有厚黑的。因为那时候民风淳朴,大家都没有那么多心眼。这就是所谓的‘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然后孔子那会儿过来了,礼乐崩坏诸如此类,厚黑也就应运而生。所有人都在为了自己的利益而争,如果脸皮不厚,心肠不黑,就难以上位。我们正巧处于这个时代,不懂厚黑自然是不行的。”

训了白忆娥一顿,主编的注意力重新放在了稿纸上。

翻看了一会儿信件,他又看向白忆娥帮忙分类的信,随手拿起被放在桌面上的那一叠里的一张,就读起来。

总有一种矛盾的悲哀,但有些事情,不管心里在想什么,总还是必须做的。

“但凡人才都是有傲气的,谁都知道想要招揽人才,就要礼贤下士。皇帝陛下不是个飞扬跋扈的人,也做得到礼贤下士。可是他是皇帝,很多时候不是他做不做得到礼贤下士的问题,而是这个身份让他不可以将自己放低的问题。”

这样对着一个普通人卑躬屈膝,因为对方所谓高贵的皇室血统?因为对方刚好是那个继承人登上了皇位?

接着就见一群宫女抬着桌椅提着漆盒走了过来。

旁边的学生还在提出自己的问题:“易老师,我知道您和岳老师住在一起,而且和赵老师的关系也不错。我就是觉得其实你们三位在文学风格上是完全南辕北辙的三种风格,这样真的没问题吗?”

准确地说,这一首诗其实算不太上“豪迈”的,但是其中蕴含的积极向上,开阔乐观的精神,却十分契合易之想要表达的东西。在易之看来,其实重点并不是豪迈婉约的具体划分,而是其中蕴含情感的方式。

开口的还是陆南风,他说:“诶,先说诗歌吧,之前的时候易之先生就被人说过到底是站在古典诗派还是现代诗派吧?其实这件事我也挺好奇的,毕竟实际上您两种诗都写过。”

“一两个故事?还有什么故事?你肚子里藏着掖着的东西不早点说出来写出来,以为它能下崽啊?”岳激流敏锐地抓住了重点。

易之轻轻摇头,他是知道岳激流的事情的。这家伙本来就是个有点偏激火爆的脾气,当年就因为过分激进的文学观念等等被整个圈子排斥过,结果这家伙在一周时间里连发了二十四篇文章驳斥那些对他表示不屑或者对立情绪的人,闹得是满城风雨。也是因此,岳激流一战成名。从此算是在文化圈里立了足。

信封上只是地址没有名字?当然,想要附上名字也不是个问题,但对于文字投稿审稿来说,最重要的是你的稿件上必须有名字,否则信封一拆扔到一边了,编辑就算看上了你的稿件,难道有那个耐性去一封一封对比字迹找你到底是谁?人家并不缺这个稿件的。

他此刻的迷惘,对于自己思想的不确定,和旁人的争吵,对这个时代一切的格格不入感,为了保全自己而做出本来不愿意做的选择的难过,这一切,何尝不是那“路漫漫其修远兮”呢?但是像是他这样一个从内心深处软弱的人……不过是在这条路上左右逡巡,谈什么“吾将上下而求索”?

“所以你就站着不动等着历史去证明!?等这个国家都衰微之后才来后悔说当年没能做点什么?”岳激流冷笑。

话题有些太过严肃。甚至很多在这里听课的人并没有真正听进这些话,有些不是学生的人过来听课本来就是为了弄清楚易之到底是个什么立场的——最后却下了个骑墙派,墙头草的定义。